那场雨,断断续续下了三日。
谢无妄依旧维持着他那死水般的状态,只是那潭死水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因那日萧渡突如其来的、撕心裂肺的咳嗽声,悄然发生了变化。那不再是纯粹的虚无,而是一种更加紧绷的、带着戒备的沉寂。
他不再仅仅是机械地执行“侍者”的职责,而是开始以一种近乎本能的警惕,规避着任何可能引发“异常”的状况。
他更加严格地控制着自己的行动范围,确保自己绝不会在非规定时间内靠近内殿。他奉茶时,动作快得像一阵风,放下茶盏便立刻退到最远的阴影角落里,连目光的余光都不曾扫向玉榻的方向。他甚至开始有意调整自己洒扫的路线,尽量避免与萧渡可能出现的路径有任何重合。
他在自己周围,筑起了一道更高、更冷、也更加密不透风的墙。
萧渡显然察觉到了这种变化。
他停留在殿内的气息,似乎变得更加沉凝。那落在外殿的目光,也愈发频繁,带着一种几乎化为实质的、冰冷的压力,试图穿透谢无妄筑起的那道墙。
然而,谢无妄如同最光滑的冰面,将所有外来的压力都无声地折射、消弭。他依旧空茫,依旧沉寂,只是那空茫之下,多了一层不易察觉的、坚硬的壳。
这日,谢无妄在清理外殿靠近殿门处一个常年闲置的、用来堆放一些杂物的角落时,在积尘之下,发现了一件东西。
那是一支玉簪。
并非萧渡平日束发用的那根墨玉簪,而是一支材质普通、雕工甚至有些拙劣的青玉簪。簪身细长,簪头简单地雕成了一朵未绽放的玉兰苞,样式朴素,与他在这殿内所见的一切华美精致的器物格格不入。
更重要的是,谢无妄认得这支簪。
在“第一次”循环里,在他尚且怀着任务、小心翼翼地扮演着温顺侍者的时候,他曾在一个萧渡外出的日子里,偷偷用后山捡到的一块品质一般的青玉,耗费了数日功夫,笨拙地打磨雕刻出了这支玉簪。他当时怀着怎样隐秘而期待的心情,幻想着或许能找个机会,将这微不足道的心意送出……
当然,他最终没有送出。那支拙劣的玉簪,被他藏在了这个不起眼的角落,后来便随着那次循环的终结,被他遗忘了。
它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在这个“第三次”的循环里?
积尘很厚,显然这玉簪被遗落在这里,已经很久了。
是巧合吗?是这溯回循环中,某种无法解释的、保留了之前循环痕迹的bug?
还是……有人,将它重新放在了这里?
谢无妄握着那支冰凉粗糙的玉簪,指尖传来一种陌生的、带着锈蚀感的钝痛。那些被他强行冰封、刻意遗忘的、属于“第一次”循环的、带着些许天真和愚蠢的期待,如同被惊醒的幽灵,猛地撞向他坚硬的内心外壳!
他几乎能听到那外壳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
他猛地松开手,玉簪掉落在积尘中,发出轻微的声响。
不能想。
不能回忆。
他迅速收敛心神,将那点骤然掀起的波澜死死压了下去。他面无表情地拿起扫帚,准备像处理其他杂物一样,将这支不该出现的玉簪连同尘埃一起扫走。
“那是什么。”
一个冰冷平缓的声音,自身后极近的地方响起。
谢无妄的身体骤然僵住!握着扫帚的手指猛地收紧!
萧渡是什么时候出来的?!他竟然丝毫没有察觉!
他没有回头,也没有回答。只是维持着那个准备清扫的姿势,背脊僵硬得像一块铁板。
玄色的衣角进入了他低垂的视线边缘。萧渡走到了他身侧,目光落在了地上那支孤零零的青玉簪上。
殿内陷入一片死寂。
谢无妄能感觉到萧渡的视线,如同实质般,在他僵硬的背脊和地上那支玉簪之间来回扫视。那目光里,没有了之前的探究或压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深沉的、仿佛在确认着什么的……沉寂。
过了许久,萧渡缓缓蹲下身,伸出了那只苍白修长的手,极其自然地,将地上那支沾满尘埃的、拙劣的青玉簪,捡了起来。
他用指尖,拂去簪身的灰尘,露出了那粗糙的雕工和朴素的玉兰苞。
他的动作很慢,很仔细。那双向来古井无波的眸子,此刻倒映着那支廉价的玉簪,眸色深沉得仿佛两个漩涡,里面翻涌着某种极其复杂难辨的情绪——有一丝极淡的恍然,有一丝深藏的追忆,更多的,是一种沉重得令人窒息的……悲哀。
他就这样看着那支玉簪,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他极轻地、几乎听不见地,开口。声音低沉沙哑,不再是那种毫无情绪的冰冷,而是带着一种仿佛穿越了漫长时光、浸透了疲惫与伤感的……回响:
“原来……是这个。”
谢无妄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
他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向萧渡!
萧渡也正缓缓抬起眼帘,看向他。
四目相对。
谢无妄清晰地看到,萧渡那双深邃的眸子里,不再是一片冰封的死寂。那里面映着他的倒影,也映着那支拙劣的玉簪,更映着一种……他从未在萧渡眼中见过的、清晰无比的……了然的痛苦。
他记得!
他一直都记得!
记得这支玉簪!记得“第一次”循环!记得所有的一切!
那冰冷的遗忘,那刻意的规矩,那所有的沉默与疏离……全都是伪装!
为什么……
为什么现在又要承认?!
萧渡看着他眼中翻涌的震惊、痛苦、以及更深的茫然,嘴角极其微弱地、牵扯出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破碎的弧度。
他没有解释。
他只是握着那支玉簪,缓缓站起身,目光依旧牢牢锁着谢无妄,那里面翻涌的情绪几乎要满溢出来。
“三次了……”
他低声说,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像一道惊雷,在谢无妄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三次!
他知道!他知道这循环!他知道这所有的一切!
巨大的信息量和情感冲击,如同海啸般瞬间将谢无妄吞没!他构筑了许久的、坚硬冰冷的外壳,在这一刻,土崩瓦解,碎裂成齑粉!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泪水,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视线。
萧渡看着他崩溃的泪水,眼中那深沉的痛苦似乎也达到了顶点。他向前一步,伸出手,似乎想碰触他,那动作里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迟疑和……无法言说的沉重。
然而,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谢无妄脸颊的前一瞬,他却猛地顿住了。
他的脸色骤然变得极其苍白,周身那刚刚流露出些许情绪波动的气息,如同被一只无形大手强行扼住,瞬间变得紊乱而狂暴!比那日咳嗽时更加剧烈!
他闷哼一声,另一只手猛地捂住了自己的心口,身体晃了一下,嘴角竟渗出了一缕刺目的鲜红!
“萧渡!”
谢无妄失声惊呼,所有的震惊、痛苦、茫然都在这一刻被巨大的恐慌取代!他下意识地伸手想要扶住他!
可萧渡却猛地后退了一步,避开了他的触碰。他抬起眼,看向谢无妄,那眼神里充满了挣扎、痛苦,以及一种……近乎警告的厉色!
“走!”
他低吼道,声音嘶哑破碎,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随即,他不再看谢无妄,紧紧攥着那支青玉簪,转身,脚步踉跄地、几乎是逃也似的,冲回了内殿的深处,将那一片翻涌的混乱与痛苦,重新隔绝。
留下谢无妄一个人,僵立在空旷的外殿,脸上泪痕未干,伸出的手还停留在半空中,怀中是巨大的、足以将他彻底摧毁的……真相的回响。
原来……他一直都知道。
这溯回的囚笼,困住的,从来不止他一人。
而那声嘶力竭的“走”,究竟是警告,还是……另一种形式的……保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