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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我请求将我注销

二零一八年十月,星期四,下午第三节课应该是物理,讲台上老师在讲课,声音隔着层毛玻璃,模糊地嗡鸣。KU低着头,笔尖在摊开的笔记本角落一下下点着,留下个洇开的黑点。他盯着它,脑子里转着一个无关的念头:我的名字丢了。不是忘记,是丢了。像丢了一把钥匙,一枚硬币,或者去年冬天某只不见了的手套。区别在于,没人会帮你找。他自己也不行。那个真正的、写在户口本和学籍档案上的名字,成了一个空洞的符号,他知道它在那里,却摸不着,喊不出。KU,只剩下KU,这个他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固定下来的音节,成了他在这世上唯一的呼号。

下课铃像是解除了某种定身术。椅腿摩擦地面的噪音,喧哗的人声,瞬间涨潮般涌来,冲得他微微一晃。他慢吞吞地收拾东西,动作刻意拉长,以避开那最拥挤的几分钟。周围的人摩肩接踵,讨论着晚上开黑或者新出的番剧,那些词汇无数地蹦跳着。

  但与他无关。

一只手拍上他肩膀,不重,却让他几乎惊跳起来。

“KU!发什么呆呢?走啊,小卖部。” 是R。只有R。她总这样,突然出现,带着一种不由分说的生命感。

KU抬起头,勉强张开嘴:“不了,人多。”

“就是人多才要去啊,感受一下烟火气,省得你整天胡思乱想。” R拽着他胳膊,“快点,再晚菠萝包该卖完了。”

他被R拉起来,融入移动的人流。R在身边叽叽喳喳,说刚才课上老师的口头禅,说隔壁班谁的糗事。KU“嗯”、“啊”地应着,目光却像不受控的指南针,在人群中扫荡。然后,他看到了LA。就在前面几步远,和她的朋友在一起。LA侧着头在笑,午后的阳光透过走廊窗户,在她直面的头发上映射。她今天穿了件浅白色的毛衣,衬得皮肤格外白皙。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捏了一下,又猛地松开,留下空洞的悸动。他立刻移开视线,盯着前面一个同学书包上晃荡的挂饰,那是个自嘲熊,白得刺眼。

“喂,跟你说话呢!” R用力拉了他一下,“又入迷啦?”

“没。” KU含糊地应了一声,感觉脸颊有点发热。他痛恨自己这种反应。每次见到LA,都像经历一场小型的、内部的地震。震后是一次狼狈的自我审视和羞耻。

“你看,” R忽然压低声音,凑近他耳边,热气呵得他耳朵发痒,“LA刚才是不是往我们这边看了一眼?”

KU的身体瞬间僵住。心脏震颤了一分。“……有吗?” 他声音干涩,不敢回头确认。

“肯定有!我看见了!” R语气笃定,带着点发现了秘密的兴奋,“你说,她会不会……”

“不会。” KU生硬地打断她,加快了脚步,“快走吧,不是要买菠萝包吗?”

他几乎逃似的挤进了小卖部。狭小的空间里充斥着各种味道,泡面的香味和混杂的汗味,人声鼎沸。他站在货架间,感到一阵窒息。R挤到冰柜前去拿饮料了。他站在原地,目光不由自主地又去寻找那个白色的身影。LA也在,拿着一瓶酸奶,在和同伴说笑。她的手指纤细,握着白色的瓶身。

一个荒诞的念头冒出来:她那个笑容,是对着谁的?刚才R说她往这边看,是真的吗?如果是,她看的是我,还是R?或者只是无意的一瞥?她每次对我笑,和我说话,那种恰到好处的友好,底下到底藏着什么?是可怜?是礼貌?还是某种我无法理解的、轻飘飘的戏弄?他试图分析LA每一次眼神接触,每一句闲聊的语调,像解读一份机密资料。结果是更多的迷茫和急躁。他知道,大概率,LA只是把他当作一个普通的、甚至有点沉默寡言的同学。仅此而已。是他自己,非要在这片贫瘠的土里,妄想种出玫瑰来。

“给,你的水。” R把一瓶冰镇可乐贴在他脸上,激得他身子一哆嗦。

他接过,道了谢。冰凉的铝罐握在手里,稍微拉回了一点神志。

“我说KU,” R吸着自己的奶茶,歪头看他,“你喜欢LA,干嘛不试试看告诉她?总这么自己憋着,不难受啊?”

KU拧开瓶盖,逸出的气体细微地嘶鸣着。“告诉她什么?告诉她我喜欢她,然后呢?” 他声音很低,带着嘲弄,不知是对自己还是对R,“让她尴尬,让我自己更难堪?算了。”

“你不试怎么知道?说不定……”

“没有说不定。” KU打断她,灌了一口可乐,冰冷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暂时冻结了深处里更为翻腾的东西,“我和她……不是一类人。她很好,对谁都好。我不能把那种好,误会成其他任何…”

R叹了口气,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她总是这样,点到即止,不会强行把他从自己的泥沼里往外拖。这是KU唯一能忍受的、也是唯一拥有的亲近。

放学铃声像最终的解放令。KU收拾好书包,那本数学练习册他几乎没翻动过。走出教学楼,天色是灰暗的,像一块用旧了的抹布。他和R并肩走着,穿过操场。风刮起来,带着深秋的凉意,卷起地上的落叶和灰尘。

“对了,” R忽然想起什么,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点开一个链接,“你看这个了吗?就那个最近挺火的,‘姓名交换计划’。”

KU瞥了一眼她的手机屏幕,那是一个设计简洁甚至有些冷酷的网页,黑白色调,标题字体棱角分明。“什么东西?”

“好像是个……社会心理实验?或者说社会活动?” R划拉着屏幕,“说是鼓励参与者暂时使用化名,甚至彼此交换名字,用来……嗯,切断一些旧的社会关系标签,更接近真实的自我?说得挺玄乎的。”

“无聊。” KU评价道。真实自我?他连那个挂着旧名字的“旧自我”都找不回来了,还谈什么新的。

“是有点怪,” R收起手机,“不过想想也挺有意思的,如果你不是你了,我是说,名字不是你的了,你会不会感觉……轻松点?”

KU没有回答。他看着前方校门口拥挤的人流和车流,巨大的焦虑感再次漫上来,像翻涌的潮水淹没了口鼻。轻松?不。只会是更彻底的迷失。名字是据点,哪怕它丢了,你知道它本该在那里。如果连这个坐标都主动抛弃,那不就真成了随处放荡的幽灵?

就在快到校门时,他再次看到了LA。她站在路边,似乎在等车。风吹起她的发丝和宽大的衣服,画面很美。她也看到了他们,微笑着挥了挥手。

那一瞬间,KU的心脏又被攥紧了。他下意识地也抬起手,幅度小得几乎看不见。他看到LA的嘴唇似乎动了一下,像是要说什么,但距离太远,嘈杂声太大,他什么也听不见。是叫他吗?叫那个他丢失了的名字?还是只是对R打招呼?或者根本什么都没说,只是他又过度解读的一个口型?

巨大的矛盾扼住了他。一边是想要不顾一切冲过去问个清楚的冲动,哪怕得到的答案是彻底的否定;另一边是想要立刻转身逃跑,逃到一个再也看不到她的地方,让这份无望的执着彻底烂在心里。两种力量撕扯着他,让他定在原地,动弹不得。

“KU?走啊?” R已经往前走了几步,发现他没跟上,回头叫他。

他猛地回过神,LA已经转过头去了,侧影安静。刚才那一幕,像幻觉。

“嗯。” 他应了一声,快步跟上R,逃离了那个地方。

回到家,依旧是空无一人。冰冷的空气,缺乏人气的整洁。他放下书包,坐在书桌前,没有开灯。黑暗慢慢渗透进来,像墨汁滴入清水。

他打开电脑,屏幕的光是房间里唯一的光源,映亮他毫无血色的脸。面无表情。他在搜索框里输入了“姓名交换计划”。

网页跳转,出现了和R手机上类似的界面。黑底白字,透着一种冷静的疯狂。简介、理论依据、参与方式、——参与者感言……那些感言写得热情洋溢,充斥着“新生”、“解脱”、“发现真我”之类的字眼。

他一行行看下去,心里那片空洞似乎也在随之共鸣、扩大。一种荒诞感油然而生。这个世界怎么了?人们需要靠抛弃自己的名字来寻找自己?而他自己,一个连名字都丢了的人,是不是无意中已经走在了这个潮流戏剧的前列?

他点开参与方式的链接,弹出一个需要填写基本信息的表格。用户名、联系方式、以及——“您希望暂时搁置的姓名(选填)”。

他的手指在键盘上方悬停。那个丢失的、真正的名字,在脑海的迷雾中沉浮。他几乎要把它敲进去了。仿佛只要把它释放出去,那份随之而来的重量、期待、还有求而不得的痛苦,就都能一并交出去。

就在这时,桌角的手机屏幕亮了一下,是R发来的消息:“到家了吗?别又想东想西的,早点睡。”

简短的文字,像一根细小的绳索,试图把他从虚无的边缘拉回来一点。

他没有回复。他关掉了那个网页,也关掉了电脑。房间彻底陷入黑暗。他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外面的城市光晕透过窗帘缝隙,在天花板上投下一缕白

我是KU。那LA呢?R呢?她们看到的我,是哪一个我?那个真正的名字所代表的人,还存在吗?还是说,早就和那个名字一样,丢失在了时间某个无人问津的阴暗角落?

抑郁像熟悉的潮水,在孤独中缓缓上涨,淹没了脚踝,膝盖,腰部……冰冷,沉重,窒息,带着令人发痛的温柔。他闭上眼睛,任由自己向下沉沦。在彻底被淹没前,最后一个清晰的念头是:那个“姓名交换计划”,或许,我早就参与其中了,只是我自己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从我叫KU的那天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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