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之后,“姓名交换计划”像一句无意间植入脑中的咒语,时不时在KU空洞的内心回响。他不再主动搜索它,但它那些关于“割裂”、“新生”的字眼,却与他日益弥漫的虚无莫名契合。他开始更仔细地观察周围的人,观察他们如何理所当然地使用着自己的名字,如何背负着那些名字所承载的过去与期望。他们似乎都拥有一个坚固的、可供立足的基点,而他,KU,脚下只有迷雾。
对LA的注视,也因此变得更加痛苦和矛盾。他像一个人类学家,绝望地研究着一个发达却无法理解的文明。LA的一个微笑,一次点头,一句普通的“早上好,KU”,都会被他放在内心的显微镜下反复剖析。那声“KU”从她唇间吐出时,是带着与其他同学无异的普通音节,还是隐含着一丝难以察觉的、专属于他的微妙温度…大多数时候,他得出结论是前者,于是内心随之沉入更深的大海。但偶尔,在极度渴望的幻觉下,他会欺骗自己,认为那其中或许有那么一点点不同。
这种持续的、无声的内心消耗,让他在课堂上更像一个怪胎。老师的讲解变成纯粹的白噪音,笔记本上除了无意识的划痕,便是偶尔写下的、连他自己都觉羞耻的、LA名字的缩写,又迅速被狠狠涂黑,仿佛要掩盖一场犯罪。
R将他的一切看在眼里。她不再试图鼓励他去试一试,转而用一种更沉默的陪伴作为缓冲。她会在他对着窗外发呆时,轻轻推过一块糖;会在放学人流中,刻意走在他靠外的一侧,隔开一部分喧嚣。她的存在,是KU这片混沌白原中唯一、却并不总是牢固的浮木。
打破这种病态平衡的,是一次偶然的听闻。课间,他穿过水房去打水,无意中听到LA和另一个女生兴奋地谈论着一部刚刚上映的文艺片,导演是LA非常喜欢的一个欧洲人。LA的声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期待:“画面和配乐据非常好,我真想这周末就去看!”
那句话,像一道强光,瞬间刺穿了KU周身的迷雾。一个念头,疯狂而不寻常地诞生了:邀请她。
一起去看那部电影。
这个念头带来的并非喜悦,而是剧烈的生理性恐慌。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手心瞬间被冷汗浸湿。他几乎是踉跄着回到座位,整个课间剩下的时间,都沉浸在与这个念头的搏斗中。
“不行,绝对不行。”一个声音,冷静而残忍地分析着,“你会毁掉一切。现在至少还能和她说上话,一旦开口,被拒绝后,连这可怜的正常关系都无法维持。你会成为一个笑话,她和她朋友之间关于‘那个不自量力的KU’的笑话。”
但另一个声音,更微弱,却更执着,带着孤注一掷的悲壮:“去吧。最坏的结果,不过是确认你早已知道的答案。这持续的、没有了断的折磨,比一次彻底的失败更痛苦。你需要一个结局,哪怕是灾难的。”
这两种声音在他脑中激烈交战,撕扯着他的神经。他感到一阵阵恶心,头晕目眩。那部电影的名字,LA说话时发亮的眼睛,成了蛊惑他咬下苹果的毒蛇。
一整天,他都在这种极度的内耗中度过。放学铃响时,他感觉自己像打了一场硬仗,精疲力尽,但那个邀请,却像一颗已然上膛的子弹,不得不发。
他磨蹭着,等教室里的人走得差不多了。LA通常不会那么早离开,她总会和几个朋友再聊一会儿。今天也不例外。她正站在窗边,低头整理着书包,夕阳的余晖给她周身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
就是现在。再不行动,勇气(或者说,绝望)就要耗尽了。
KU深吸了一口气,那空气仿佛带着针,刺得他肺叶生疼。他站起身,脚步有些轻浮地朝LA走去。世界在他周围褪去了颜色和声音,只剩下LA那个身影,以及他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
“LA。”他开口,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
LA闻声抬起头,见到是他,脸上露出惯常的、友好的微笑:“嗯?KU,怎么了?”她的眼神清澈,没有任何防备。
这笑容几乎击垮了他。他预想过紧张,预想过尴尬,唯独没预想到她如此自然的、毫无杂质的友好。这让他接下来的话,显得格外肮脏和不合时宜。
“我……我听你说起……那部《……》(他慌乱中甚至忘了电影名字)……电影。”他语无伦次,脸颊滚烫,“听说……很不错。”
“对啊!”LA眼睛又亮了一下,“我超想看的!”
就是现在。说啊。
“那……那你……”KU感觉喉咙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他用力吞咽了一下,几乎能听到自己僵硬的关节在咯吱作响,“你……周末有时间吗?也许……我们可以……一起去看?”
时间,在那一刻仿佛凝固了。
LA脸上的笑容,像一朵花在极短的时间内,经历了绽放、定格、然后慢慢凋谢的过程。它并没有完全消失,但那种发自内心的、松弛的愉悦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清晰的、公式化的惊讶,以及迅速蔓延开的、肉眼可见的尴尬。
她的目光闪烁了一下,似乎下意识地想要看向她朋友的方向寻求支援,但又硬生生止住了。她微微抿了抿嘴唇,声音依旧温和,却多了一层明确的、不容置疑的隔膜。
“啊……这样啊。”她停顿了一下,那短暂的几秒钟对KU而言像几万个世纪般漫长,“谢谢你的邀请,KU。不过……我周末可能不太方便,已经……有别的安排了。不好意思啊。”
空气仿佛变成了粘稠的胶水,包裹住KU,让他无法呼吸。他清晰地听到了某种东西碎裂的声音,来自他胸腔的内部。不是剧烈的爆炸,而是像冰面开裂,缓慢而彻底地蔓延。
“哦……哦,没关系。”他听到自己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平静得可怕,仿佛在讨论别人的事情,“我就……随便问问。那……我先走了。”
他几乎是立刻转身,不敢再多看LA一眼,不敢去确认她脸上那份出于礼貌的歉意,那比直接的厌恶更令他无地自容。他快步走向门口,步伐僵硬,像一个机器人。
“KU。”LA在身后叫了他一声,声音里带着一丝或许是急切的、但已于事无补的缓和意味。
但他没有回头。他不能回头。他径直走了出去,掺入走廊残余的人流,感觉自己像一滴融入污水的墨,迅速地被稀释后,吞没。
回家的路,他走得毫无知觉。城市的霓虹灯在他眼中扭曲、旋转,变成一团团毫无意义的光斑。喧嚣的车流人声,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模糊而遥远。LA那句“不太方便”、“有别的安排了”,在他脑中循环播放,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他早已脆弱的神经。
“不太方便”——多么得体而残忍的拒绝。它甚至没有给他一个明确的“不”字,却比任何直接的否定都更彻底地划清了界限。他连被明确拒绝的资格都没有,只配得到一个模糊的、维护双方体面的借口。
他回到那个空无一人的家,没有开灯。黑暗拥抱了他,像拥抱一个复活的尸鬼。他蜷缩在书桌前的地板上,背靠着冰冷的墙壁。
挫败感并非尖锐的疼痛,而是一种弥漫性的、沉重的虚无。他感觉自己正在塌陷,向内塌陷,落入一个连自我都无法定义的深渊。他试图去感受悲伤,去感受愤怒,但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死寂的荒芜。连那份对LA的执着爱意,此刻也变得苍白、可笑,像一场自导自演的、无人观赏的拙劣戏剧。
他想起R的话:“如果你不是你了……你会不会感觉轻松点?”
现在,他有点明白了。那个向LA发出邀请的“KU”,那个被尴尬拒绝的“KU”,这个此刻瘫坐在黑暗中、被虚无吞噬的“KU”,或许,也并不是他。至少,不是他想要是的那个“他”。那个真正的“他”,连同那个被丢失的名字,早已不知所踪。
所谓的“真实自我”,或许根本不存在。存在的,只是一系列失败的角色扮演,和一次次被现实戳破的、荒诞的妄想。
他抬起手,在黑暗中摸索到手机屏幕。解锁,光亮刺眼。他无视了R可能发来的任何消息,而是再次点开了那个收藏夹里的链接——“姓名交换计划”。
这一次,他没有丝毫犹豫。在“您希望暂时搁置的姓名(选填)”那一栏,他缓慢地、郑重地,敲下了那个他以为已经丢失、实则一直沉甸甸压在心口的、真正的姓名。
点击“提交”。
屏幕闪烁了一下,弹出一个提示:“申请已收到,正在为您匹配。请耐心等待,并做好‘剥离’的准备。”
KU关掉手机,将脸深深埋入膝盖。黑暗中,他发出一声极轻的、如同叹息般的啜泣,旋即又被无边的寂静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