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日。一个空洞的日子,悬浮在一周时间的流沙之中。KU醒来时,感觉不到身体与床铺的界限,仿佛他只是某种意识,短暂地寄居在这具名为“KU”的皮囊里。前一天提交的“姓名交换计划”申请,像投入深井的石子,没有回音,只留下一种奇异的、被悬置的平静。一种近乎无尽的等待,虽然他本身也没什么期待
他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上细微的裂纹,它们像地图上陌生的河流,不知流向何方。房间里很安静,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模糊的城市噪音。他几乎要习惯这种空洞了,甚至在其中找到了一丝扭曲的安全感——当你不期待任何事,也就不会失望。
就在这时,门铃响了。
声音突兀、尖锐,像一把锥子刺破了房间里的寂静泡沫。KU的心脏猛地收缩了一下。谁会来找他?父母有钥匙,R从来不会不请自来。一种荒谬的、几乎不敢触碰的预感,像微弱的光,在他黑暗的内心闪了一下。
他起身,脚步虚浮地走到门后,透过猫眼向外望去。
然后,他僵住了。
站在门外的,是LA。
她穿着简单的牛仔裤和一件浅色连帽衫,头发松松地扎在脑后,阳光下看起来清新得像晨露。她脸上带着一丝……似乎是犹豫,又像是下定决心的表情。
KU的大脑一片空白。血液似乎瞬间冲上了头顶,又迅速退去,留下冰冷的眩晕。他几乎是机械地、颤抖着手打开了门。
“LA?” 他的声音因为紧张而干涩。
“嗨,KU。” LA笑了笑,那笑容似乎有些勉强,眼神有些游移,不像平时那么坦然,“没打扰你吧?”
“没……没有。” KU侧身让她进来,动作僵硬得像生了锈的机器人。他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几乎要跳出来。LA的到来,像一颗陨石砸入他死寂的世界,带来的是毁灭性的光热和震动。他混乱地想着:她怎么会来?她怎么知道我住这里?是R告诉她的?还是……因为她其实也在意?
“你家……挺安静的。” LA走进来,站在客厅中央,略微有些局促地环顾了一下。空旷、整洁、缺乏人气的客厅。
“嗯。” KU不知道该说什么,巨大的惊喜和不安交织着,让他几乎无法思考。他笨拙地去倒水,水壶差点从手中滑落。
“那个……” LA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依旧带着那种奇怪的、不自然的语调,“今天天气挺好的。你……要不要一起去旁边的公园散散步?”
时间在那一刻,仿佛被拉长了。KU背对着她,握着水杯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公园。散步。这两个词组合在一起,像是一个他从未奢望过的美梦。他内心的荒原上,似乎有脆弱的绿芽破土而出。难道……那天的拒绝,真的有别的苦衷?难道……她改变了想法?
“好……好啊。”他转过身,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但尾音还是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甚至不敢看LA的眼睛,怕从里面看到任何会打破这个幻象的东西。
他们一前一后走出家门,走向不远处的社区公园。午后的阳光很好,暖洋洋地照在身上,但KU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只有一种漂浮在云端的不真实感。LA走在他身边,距离不远不近,却像隔着一层无形的玻璃。她很少主动说话,偶尔KU鼓起勇气问一句,她的回答也简短而敷衍。
走了大约十分钟,来到公园入口的小广场。LA的脚步慢了下来,她忽然停下,转过身,面对着KU。
KU的心跳也随之停滞了一拍。他看着她,阳光下她的面容清晰而美好,但他终于捕捉到了她眼底那一丝始终无法掩饰的……尴尬,甚至是一丝……愧疚?
“KU,” LA深吸了一口气,像是下定了很大的决心,她的目光终于聚焦在他脸上,但里面没有他期待的任何温柔或好感,只有一种近乎残酷的坦诚,“对不起。我……我刚才骗了你。”
世界,在那一刻,寂静无声。
“什么?” KU听见自己发出一个干瘪而沙哑的声音。
“约你出来散步……” LA抿了抿嘴唇,脸部垂了下去,盯着自己的鞋尖,“是……是因为昨天我们玩真心话大冒险,我输了。这是……惩罚。”
她顿了顿,似乎想解释得更清楚,或者说,让这个事实显得不那么伤人,但话语本身已经是最锋利的刀刃。
“他们让我……来找一个……不太熟的男生,约他出来走走。”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我……我正好想到你住得近,所以就……”
不太熟。
惩罚。
这两个词,像两颗子弹,精准地射穿了KU刚刚构筑起来的、不堪一击的幻想堡垒。他感觉自己整个人从内部开始碎裂,坍塌。原来不是改变主意,不是别有苦衷,甚至不是出于最基本的友谊。只是一场游戏,一个惩罚。而他,KU,是那个“不太熟”的、适合被用来完成惩罚的工具。
所有的血液仿佛瞬间从头部退去,他的脸色变得惨白。耳朵里嗡嗡作响,LA后面似乎还说了些什么,可能是道歉,可能是解释,但他一个字也听不清了。他看到她的嘴唇在动,看到她那带着歉意的、却无比疏离的表情,只觉得一股冰冷的、毁灭性的浪潮,从脚底席卷而上,将他彻底淹没。
他站在那里,像一尊被遗弃的石像。连愤怒都感觉不到,连悲伤都感觉不到。只有一种彻头彻尾的、被彻底否定的绝望。他之前所有的纠结、分析、内心戏,在此刻都变成了一个巨大的、讽刺的笑话。他连作为“朋友”的资格,或许都从未拥有过。
“……KU?你……没事吧?” LA似乎被他死寂的反应吓到了,试探性地问了一句。
KU猛地回过神。他扯动嘴角,试图挤出一个表示“没关系”的笑容,但那表情扭曲得比哭还难看。
“没……事。”他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声音嘶哑,“我……先回去了。”
他不再看她,转身,朝着来时的方向走去。步伐一开始很慢,然后越来越快,最后几乎是在奔跑。他逃离那个阳光明媚的公园,逃离LA那带着歉意的目光,逃离那个将他最后一点尊严都践踏殆尽的现实。
回到家,他猛地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滑坐在地上。胸腔里空荡荡的,仿佛所有内脏都被掏空了。没有眼泪,没有嘶吼,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冰冷。
他坐了很久,直到窗外的天色开始暗淡。
然后,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走到书桌前。他翻出耳机,戴上,将音量开到最大。震耳欲聋的、充满失真和绝望感的摇滚乐瞬间灌入大脑,像电流一样冲刷着他的神经,试图用物理的噪音填满内心的死寂。
但这还不够。
他拉开抽屉的最底层,翻出一个不起眼的小药瓶。那是医生之前开的,用于稳定情绪,嘱咐他必要时服用一片。他看也没看,抖出两片,干咽了下去。苦涩的药片卡在喉咙,带来细微的窒息感。
音乐在耳边轰鸣,药物的效力开始缓慢地、像冰冷的墨汁一样在血管中弥漫开来。那种尖锐的痛苦、羞耻和虚无感,似乎被强行推远了,变得模糊、隔膜。他感觉自己像漂浮在黑暗的海面上,身体沉重,意识却轻飘飘地脱离。
他瘫倒在床上,耳机里的噪音和体内化学物质的相互作用,制造出一种扭曲的、暂时的平静。天花板在视野里旋转、变形。
LA那句“不太熟的男生”,像真经一样,在药物的作用和音乐的间隙中反复回响。
原来,他不仅丢失了自己的名字,连在这个世界上一个最基本的位置——“朋友”,都未曾真正拥有过。
“姓名交换计划”……或许,它真正要交换的,并不是名字,而是这具承载了太多失败和痛苦的躯壳,以及这颗破碎不堪、连爱恨都显得多余的心。
在意识彻底沉入黑暗之前,他想,如果“剥离”意味着与这一切痛苦切断,那么,他愿意。
他闭上眼睛,任由音乐和药物,将他带往一个没有名字、没有LA、也没有“KU”的、永恒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