队伍出了兖州治所鄄城,沿着官道向西,一路所见,尽是乱世疮痍。
田畴荒芜,村落残破,偶尔能见到面黄肌瘦的百姓在废墟间翻捡着什么,看到这支打着“曹”字旗号的队伍,大多像受惊的兔子般躲藏起来,只有空洞而麻木的眼神,从断壁残垣后悄悄窥探。
谭珵骑在马上,看着这比史书上寥寥几笔更真实的惨状,心里那点因为穿越者先知而产生的微妙优越感,早就被碾得粉碎。
《蒿里行》中“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的句子,此刻有了血肉(虽然已腐朽)和温度(虽然已冰冷)的填充。
蒿里山……就在自己的老家啊……在泰安,虽然不高,不是很显眼,但意义挺重大,每次出门经过那里,都会感慨……
“老乡,前面到何处了?”领队的王必扬声问一个在路边刨树根的老者。
老者抬起头,浑浊的眼睛看了看旗帜,沙哑着嗓子回了几句。口音很重,带着浓重的颍川一带的土腔。
王必皱了皱眉,显然没完全听懂。
谭珵侧耳细听,下意识地接口道:“他说……再往前三十里,是燕县地界。官道……官道去年被黑山贼踩烂了一段,不太好走,让咱们小心点。”
太难了,中原这些军阀天天打,可是苦百姓。汉末本来就旱灾导致的黄巾起义。又加上战乱不断,破坏生产,老百姓是真的刨草根吃树皮,甚至军士们也常饿肚子。
如今倒是有“福”了,连道也让那帮走投无路又穷凶极恶的山贼捣鼓成这样。
无奈。《后汉书·孝献帝纪》载:“是时谷一斛五十万,豆麦一斛二十万,人相食啖,白骨委积。”
不光曹操沦落到用谈梅止渴的鬼话画大饼,其他势力也好不到哪去。刘备后来北上攻打下邳,兵溃,东取广陵,又被袁术打败,麾下人相食,落得个投降吕布。
还有我河北枪王张绣他叔—张济。就是因为缺粮,才跑去荆州南阳抢粮食,被人射死在城下。
有人就问了?那四世三公二袁兄弟呢?嘿嘿,这哥俩,哥哥摘桑椹,弟弟捉蒲蠃(就是蛤蜊啥的),而且有刘皇叔同款剧情。
王必有些意外地看了谭珵一眼,点了点头:“知道了。”他挥挥手,让队伍继续前进。
行至午后,人困马乏。王必下令在一处尚有残垣遮挡的废弃村落旁休息,埋锅造饭。
谭珵寻了处断墙根坐下,掏出怀里那份青州兵名册,下意识地又核对着。这玩意儿现在没用了,但习惯性的动作能让他稍微安心。他眼角余光瞥见那几名气息沉稳的护兵,看似随意地散布在四周,实则隐隐构成了一个警戒圈。
屯长李利拿着水囊走过来,递给谭珵:“谭司马,喝口水。”
“多谢李屯长。”谭珵接过,道了声谢。李利看起来凶悍,但一路上下令指挥倒是井井有条。
李利在他旁边坐下,压低声音:“司马,方才你听得懂那老丈的话?”
“略知一二,家母是颍川人,小时候听过些乡音。”谭珵含糊地解释,这是穿越过来这具身体自带的“语言包”,正好被戏志才利用了。
李利点点头,没再多问,只是感慨:“这世道,能听懂人话,有时候比能打还管用。”他目光扫过那些警惕的护兵,声音更低了,“那几位,是戏大人亲自挑的,好手。”
谭珵心里明了,果然是戏志才的人。是保护还是监视,或许两者皆有。
他拿出干粮啃着,心思却飘到了怀里那卷绢帛上。趁着休息,他假装整理行囊,再次悄悄展开那幅长安官署布局图。卫尉署被圈出,但除此之外,图上看不出更多玄机。戏志才给他这个,绝不只是为了指明张喜的办公地点那么简单。肯定有更深的意思,或者……需要某种触发条件?
正琢磨着,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一名派在前方探路的老卒快马奔回,脸上带着紧张:“王主簿!前方燕县境内,官道果然损毁严重,且有流民聚集,人数不少,堵住了去路!看情形……不太安分!”
王必猛地站起,脸色沉了下来。流民聚集,在乱世往往意味着混乱和抢劫。
谭珵心里暗叫倒霉,意料之中的坏打算。在这里只能用不罕见形容。并且已经相应的衍生出专门为应对此类事件,护卫货物运送的做活。
干这行最出名的一位,刘备。他早期和公孙瓒是师兄弟。公孙瓒在幽州,刘备就在附近的范围活动,做类似于镖局的工作—押镖(印象深刻的,有个up主戏称他为黑社会)
好笑的是,刘备和吕布打起来,被人撵到小沛,狼狈无比,三落妻子,起因还是刘备犯了“职业病”,劫了吕布的马。
“有多少人?可有器械?”
“约摸百余人,多是青壮,手里有锄头、木棍……好像,还有几把破旧环首刀。”老卒回道。
气氛瞬间紧张起来。他们虽然有二十名精锐护兵,但对方人数占优,而且流民为了活命,一旦炸营,破坏力不容小觑。一旦被缠上,耽误行程不说,万一暴露了车上的缯帛,麻烦就大了。
王必看向李利:“李屯长,你看?”
李利握紧了刀柄,眼中凶光一闪:“主簿,要不咱们冲过去?量他们也不敢阻拦官兵!”
“不可!”谭珵几乎是脱口而出。
王必和李利都看向他。
谭珵深吸一口气。得说点什么了。这帮人既然劫道,必然走投无路。他们饿疯了,保不齐真的舍命干。
俗话讲,软得怕硬的,硬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谭珵觉得,眼前可以归为不要命的一类。拼起来,要是打乱计划,包括自己在内的这几位都吃不了兜着走。
往坏了说,小命不保。往好了想,学习高祖落草为寇,流亡天涯,大概率比这些流民好不到哪去。
所以此事还得恩威并施,既不能让他们敢放肆,又得放点希望。能勉强维持着活下去,多少人会坚定选择以命相博呢。
谭珵努力让声音保持平稳:“王主簿,李屯长,我们此行重在隐秘、迅速。若是冲阵,难免伤亡,动静太大,若被有心人注意到我们这支‘贡使’队伍如此强硬,恐生事端。而且,一旦见血,这些流民红了眼,就更不好收拾了。”
王必沉吟着,他虽是正使,但主要负责交接文书,临机决断并非所长。他看向谭珵:“谭副使有何高见?”
谭珵脑子里飞快转着。想起穿越前看的那些乱七八糟的生存指南和心理分析,结合这时代的现实。谭珵快速说道:“他们是求食,不是求战。我们携带的军粮还有富余,可否取出一部分,由几名军士持械护卫,在前方隔开一段距离分发?同时大队人马缓缓压上,但不露兵刃,以示无意交战。得了粮食,他们自然会让开道路。我们只需争取通过的时间即可。”
用少量的粮食,换取平安通过,避免冲突,节省时间。这是性价比最高的选择。
王必眼睛微亮,这法子听起来可行。他看向李利。
李利想了想,也点头:“谭司马此法稳妥。末将带几个人去办。”
很快,李利带着五名护兵,扛着两袋粟米,走到队伍前方约百步的地方,将米袋放下,然后退后几步,手按刀柄,严阵以待。同时,大队人马开始缓缓向前移动。
那些堵在路口的流民看到粮食,果然骚动起来,但看到精锐的护兵和后面压上的大队人马,也不敢造次。在李利的呵斥和指引下,他们混乱但还算有序地领了粟米,纷纷退到道路两旁,眼巴巴地看着这支队伍通过。
谭珵骑在马上,能清晰地看到那些流民眼中对粮食的渴望,以及对刀兵的恐惧。他紧紧攥着地图的手,微微出汗。这乱世,活下去,才是第一位的。
队伍有惊无险地通过了这段损毁的官道。王必再看谭珵时,眼神里少了几分审视,多了些许认可。
“谭副使,通晓方言,亦明事理。”王必难得地夸了一句。
谭珵勉强笑了笑,心里却丝毫轻松不起来。这才刚出发第一天,距离长安,还有漫漫长路,以及更多未知的凶险。
戏志才的地图,李傕郭汜的虎穴,卫尉张喜的接头……真正的考验,还在后面。
他摸了摸怀里的铁简,冰凉的触感传来。这趟西行,看来光靠记账的本事,是远远不够了。
……
天黑前,队伍找了个破村子落脚,比白天那地方还破。风呼呼吹过烂窗户烂门,跟哭似的。
篝火点起来,稍微暖和点,但没人说话。白天那些流民的眼神,还在大家脑子里晃。
谭珵靠着半堵墙坐下,拿出干粮,没什么胃口。他又摸出那卷绢帛,凑着火光看。
长安官署图,卫尉署画了个圈。
他看着看着,手指头在图上慢慢划拉,划到“武库”边上时,感觉有点硌手。仔细一看,有个小黄点,跟小米粒差不多大,颜色跟绢布几乎一样,不仔细摸根本发现不了。
武库?
谭珵心里琢磨了一下。武库是放兵器的地方,守得严实。戏志才在这儿点个点儿是啥意思?除了找张喜,还有别的事?还是说这地方有什么要注意的?
想不明白。但他觉得,这趟去长安,水可能比他想的要深。
谭珵把绢布收好,看着火堆发呆。长安等着他的,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