贰.玻璃罩里的梧桐叶

第二章 玻璃罩里的梧桐叶

林小满开始学手语的那天，是个初秋的早晨，梧桐树叶刚泛起一点金黄，风一吹，就有几片叶子慢悠悠地落下来。

苏慧找了很久，才找到市里一家专门教听障儿童手语的机构，老师姓陈，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说话很温柔，眼神里总带着笑意。第一次见面时，陈老师没有先说话，而是蹲下来，跟小满平视，然后伸出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头，接着用手语比了个“你好”——拇指和食指捏成一个圈，其余三个手指伸直，然后轻轻晃了晃。

小满躲在苏慧身后，探着脑袋看陈老师的手，觉得那动作很有意思，像小鸭子在点头。苏慧推了推她的后背，鼓励她也比一个，小满犹豫了一下，学着陈老师的样子，捏着手指晃了晃，陈老师立刻笑了，竖起大拇指，又比了个“真棒”。

从那天起，每个周末，苏慧都会带着小满去学手语。陈老师的指尖很灵活，在空中划出的弧线总是很温柔，教“太阳”的时候，她会把手举过头顶，指尖分开，像阳光散开的样子；教“月亮”的时候，就把双手弯成一个圆，贴在脸旁边；教“音乐”的时候，她会闭上眼睛，手指轻轻在空中跳动，像在弹钢琴一样，然后又睁开眼，笑着看小满，比着手语说：“音乐，是很好听的东西，像小鸟唱歌，像流水叮咚。”

小满看着陈老师的手，却很难想象“好听”是什么样子。她只记得以前听见过小鸟唱歌，可那些声音早就像被风吹走的沙子，再也抓不回来了。她总是忍不住盯着窗外，窗外是机构的操场，操场边种着一排梧桐树，初秋的风一吹，叶子就“沙沙”地响——虽然她听不见，但她总觉得，那声音一定很轻，像有人在耳边说话。

有一次，陈老师在教“朋友”这个词，让几个孩子互相用手语打招呼，小满却盯着窗外的梧桐叶发呆，一片金黄的叶子从树上落下来，旋转着，打着圈儿，慢慢坠到地上，她盯着那片叶子，心里想：要是能听见叶子落地的声音就好了，会不会像撒了一把碎金子，“叮叮当当”的？

陈老师注意到她走神了，走过来，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然后指着窗外的梧桐叶，用手语问她：“喜欢梧桐叶吗？”

小满点点头，又指了指那片刚落地的叶子，然后摊开手，学着陈老师教“音乐”时的样子，轻轻晃了晃手指，眼神里满是疑惑。陈老师明白了，她拉着小满的手，走到窗边，然后捡起一片落在窗台上的梧桐叶，放在小满的耳边，接着轻轻摇了摇自己的手，让叶子碰到小满的耳朵，然后用手语说：“叶子落地的声音，很轻，像这样，轻轻的。”

小满能感觉到叶子碰到耳朵时的痒意，却还是听不见声音，她有点难过，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衣角。苏慧在旁边看着，心里也不好受，她走过来，把小满抱在怀里，用手语跟她说：“没关系，小满，以后妈妈陪你看梧桐叶，看它们怎么落下来，好不好？”

后来，小满进了普通小学，苏慧跟学校商量了很久，学校才同意让她跟班就读，还特意安排了一位懂手语的老师当她的班主任。可即使这样，小满还是觉得自己像被关在一个透明的玻璃罩里，跟周围的一切都隔着一层。

同学们下课的时候，会在操场边跳皮筋，彩色的皮筋在阳光下闪闪烁烁，几个女孩子拉着皮筋，跑着、跳着，嘴巴张张合合，笑得很开心。小满坐在教室门口的台阶上，看着她们，想加入，却不知道该怎么说——她看不懂她们奔跑时张开的嘴型，那些起伏的弧度，像海浪拍打礁石，一下下的，却没有一点声音传到她的耳朵里，也没有一点信息传到她的心里。

有一次，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跑过来，对着小满说了句话，然后伸手想拉她去跳皮筋。小满看着她的嘴，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只能摇摇头，指了指自己的耳朵，然后摆摆手。小女孩愣了一下，然后转身跑回了伙伴身边，跟她们说了几句话，几个孩子都转过头来看小满，眼神里带着好奇，还有一点小满看不懂的疏离。

从那以后，小满就更少跟同学们说话了。下课的时候，她要么坐在台阶上看梧桐叶，要么就趴在桌子上，盯着窗外的天空发呆。有一天，梧桐叶落得特别多，金黄的一片，铺在操场边的小路上，像一条金色的地毯。小满趁着课间，偷偷跑到梧桐树下，捡起一片最完整的叶子，夹在课本里。

放学的时候，苏慧来接她，看见她课本里的梧桐叶，用手语问她：“喜欢这片叶子吗？”

小满点点头，然后拉着苏慧的手，走到梧桐树下，捡起一片叶子，放在苏慧的耳边，又放在自己的耳边，然后用手语说：“妈妈，叶子落地的声音，真的像碎金子吗？”

苏慧看着女儿期待的眼神，心里一酸，她蹲下来，把小满搂在怀里，用手语说：“像，特别像，等周末，妈妈带你去公园，那里有好多梧桐树，我们一起听叶子落地的声音，好不好？”

小满笑了，眼睛弯成了月牙。她把脸贴在母亲的肩膀上，能感觉到母亲的心跳，和自己的心跳叠在一起，像往常一样。只是她不知道，这片夹在课本里的梧桐叶，会陪着她走过很长一段孤独的日子，直到有一天，海边的灯塔和一架旧钢琴，为她的世界，打开了一扇新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