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味道尖锐地刺入鼻腔,将我混沌的意识从无边的黑暗深处缓缓拽出。
眼皮沉重如铁,我费力地掀开一条缝隙,模糊的白色天花板逐渐聚焦,日光灯管发出低低的嗡鸣,投下毫无生气的冷光。
我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手腕上连着透明的输液管,冰凉的液体正一滴滴汇入我的静脉。身体的每一寸肌肉都像是被拆散后勉强重组,弥漫着深沉的疲惫和隐痛。
我艰难地转动僵硬的脖颈,看向隔壁床——邱哥躺在那里,双眼紧闭,脸色是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嘴唇干裂,但胸口规律的起伏证明他还活着。
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感,混杂着难以言喻的悲恸和恐惧,沉甸甸地压在心口。
窗外的天空是病态的灰蓝色,已是黄昏。城市的噪音遥远而模糊,像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
这份日常的喧嚣,此刻听来却显得如此陌生而不真实。
我的思绪不受控制地飘回那个被黑暗和血腥吞噬的工厂,老辉被压扁时骨头的碎裂声,强仔被钢线切割的嘶鸣,雄三被拖入水池前那绝望的眼神。
还有小贞……那个从一开始就可能不是“小贞”的……东西……这些画面如同最劣质的胶片电影,在我脑海中反复播放,每一帧都带着黏腻的血腥气和冰冷的绝望。
警方来了。他们的制服笔挺,表情公式化,带着一种与我们的经历格格不入的公事公办。询问,记录,再询问,再记录。
他们告诉我们,是一个路过的货车司机发现了昏迷在公路边的我们,报了警。他们组织了大规模的搜救队,带着警犬,进入了那片被诅咒的荒地。
最终,他们在工厂后院那个漂浮着厚厚绿藻、散发着恶臭的消防水池底部,用专业的打捞工具,费劲地拖拽上来一具尸体。
是小贞。
当负责此案的警官用平静无波的语调告知我这个结果时,我感觉周围的空气瞬间被抽空了。他说,法医的初步鉴定显示,小贞已经死亡超过七十二小时。
尸体被水浸泡得肿胀发白,皮肤起皱脱落,五官模糊难辨,只能通过随身物品和艰难的DNA比对确认身份。
七十二小时……我的大脑嗡的一声,像被重锤击中。在我们最后一次聚餐,在她还和我们一起讨论探险计划,在她还对着雄三露出羞涩笑容的时候……她就已经死了?
那和我们一同坐上那辆破旧面包车,一同走进那座死工厂,一同经历最初恐惧的那个“小贞”……是什么?那个在工具间里化为腥臭黑水的,又是什么?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窜起,瞬间冻结了我的四肢百骸。
没有答案。
老辉、强仔、雄三,他们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最终被列为失踪人口,在繁琐的程序后,认定为意外死亡。
永昌纺织厂被贴上了更多的封条,拉起了更醒目的警戒线,官方警告民众切勿靠近。新闻上只有寥寥数语的报道,将一切归咎于年久失修和年轻人的盲目冒险。
事件,似乎就这样被草草画上了句号。
我出院了,尝试着回归所谓正常的生活。但我知道,有些东西永远也回不去了。白昼,我像个游魂,行走在熟悉的街道上,阳光刺眼,人群喧闹,一切都蒙着一层不真实的灰翳。
食物的味道变得寡淡,朋友的笑语显得隔膜。夜晚才是真正的煎熬。任何细微的声响——水管滴答、地板咯吱、窗外风声——都会让我像惊弓之鸟般弹坐而起,心脏狂跳,冷汗瞬间浸透单薄的睡衣。
黑暗中,那些扭曲的脸孔,那些织布机的轰鸣,那些湿漉漉的脚步声,总是不请自来,在耳边萦绕,在眼前浮现。
而且,我知道,事情并没有真正结束。
直到今天,我仍然会在深夜接到那种电话。没有号码显示,屏幕漆黑一片,铃声却固执地响起,打破死寂。
接起来,听筒里没有任何人声,只有规律的、空洞的“咔嗒……咔嗒……咔嗒……”声,像是老式织布机在永无止境地运作,间或夹杂着清晰无比的“滴答……滴答……”
水珠滴落的声音,冰冷,持久,仿佛就响在我的枕边。我每次都迅速挂断,但那种无形的黏腻感,却久久缠绕不去。
邱哥在事情发生后不久就办理了休学,决定出国。他走之前,我们见了一面。
他瘦了很多,眼窝深陷,原本沉稳的眼神里多了些难以捕捉的惊悸和疲惫。在他租住的小屋里,空气中弥漫着草药和旧纸张的味道。
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将一个用牛皮仔细包裹、用麻绳捆扎的古旧线装书册郑重地塞到我手里。牛皮封面已经磨损,露出暗黄色的内里,触手冰凉而沉重。
“林晓”
他的声音沙哑,带着一种透支后的虚弱,
“这个你拿着。是我家祖传下来的一些……记载。我要回去一趟,老家还有些长辈,有些更古老的典籍,我必须去查清楚……这东西,比我想象的还要可怕得多。”
“这里的怨气……太重了,纠缠不清,我怀疑……我们并没有真正摆脱它。”
他的话语像沉重的石头投入我心湖,激起恐惧的涟漪。他没有明说,但我能感觉到他字里行间那深不见底的后怕。
他走了。机场送别时,他回头看了我一眼,那眼神极其复杂,有关切,有警告,似乎还有一丝……难以言说的疑虑。
我独自一人,回到了我租住的公寓。房间因为久未住人,积了一层薄薄的灰,空气中弥漫着尘封的味道。我将自己封闭起来,拉上厚重的窗帘,隔绝外界的光线和声音。
在无数个被噩梦惊醒、冷汗涔涔的深夜,我才会在台灯昏黄的光晕下,小心翼翼地翻开那本古籍。
书页是脆弱的宣纸,泛着陈旧的黄色,边缘有些许虫蛀的痕迹。上面的字迹是工整的毛笔小楷,墨色已有些黯淡。
里面记载着许多光怪陆离的精怪传说和驱邪法门,文字古奥,配着些扭曲诡异的符咒图案。其中一页,被邱哥刻意折起了一个角。
我屏住呼吸,轻轻抚平那页纸。泛黄的纸页上,清晰地写着:
“地陷灵,至阴怨气所化,非鬼非妖,乃地脉淤塞、众生怨念纠结而生。喜食人惧、诱人互疑。其力能窥人心私密,编织幻境,化形为伴,扭曲方寸之地,终至骨肉相残,汲取绝望为食。”
“唯余一生路:勿信眼见之实,勿从耳闻之声,守心明性,持念至纯,方有一线之机得脱。”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冰冷的钥匙,精准地打开了记忆深处那些被刻意封存的恐怖抽屉。
老辉的怀疑,强仔的指控,小贞的异常,雄三的固执……原来一切都在它的算计之中。我们所有的恐惧、猜忌、自私,都成了滋养它的养料。
这严丝合缝的对应,让我遍体生寒,就像那无形的怪物此刻就潜伏在房间的阴影里,嘲弄地看着我。
然而,真正让我灵魂战栗的,是邱哥在书页空白处,用钢笔添加上去的那一行新的小字。
墨迹深沉,与他平日稳健的笔迹不同,带着一种显而易见的、无法抑制的颤抖:
“然,此物最狡,诡计多端。常于终局,惑乱心神,令生还者携一‘伪伴’而归,如影随形,深入膏肓,伺机再噬。”
“携一‘伪伴’而归……”
“伪伴”……
这两个字像狠狠扎进我的脑海,瞬间引爆了所有压抑的恐惧!
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凝固,一股蚀骨的寒意从脊椎骨缝里咝咝地钻出来,迅速蔓延到四肢百骸,让我如坠冰窟!
邱哥写下这句话时,是怀着怎样的心情?他是在提醒我?还是说……他也在怀疑?怀疑他自己?或者……怀疑我?!
我的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运转,就像超负荷机器冒着烧焦的青烟,拼命回溯着逃出工厂后的每一个细节,每一帧画面,每一种感觉。
我和邱哥是一起被送到医院的,之后他也一直在我视线范围内,直到他出国……我们一起接受询问,一起吃饭,一起沉默……看起来天衣无缝。
不,不对!
有一个瞬间!一个极其短暂、当时因为极度的疲惫和恐惧而被我忽略的瞬间!
在我们终于翻过那道倒塌的砖墙,踉跄着冲向远处公路微弱灯光的时候,我因为力竭和失血,视线已经模糊,双腿软趴趴的。
就在我即将瘫倒在地的那一刻,是邱哥一把架住了我,他的手臂有力地支撑着我几乎全部的重量,拖着我继续向前。
就在那时,就在那生死边缘的狂奔中,有那么极其短暂的、可能只有一两秒钟的时间,我清晰地感觉到,他扶着我手臂的那只手,传来的触感……变了!
那不是活人的体温和柔软,而是一种异常的、刺骨的冰冷和……僵硬!就像……就像握住了一截在冷库里冻了很久的木头!那种触感转瞬即逝,快得让我以为是自己的错觉,随即又被求生的本能和身体的剧痛所覆盖。
但现在,这被遗忘的感觉,伴随着“伪伴”这两个字,如同鬼魅般清晰地浮现在我的感知里,带着令人作呕的冰冷黏腻感!
难道……难道从那个时候起,或者说,更早……在我身边,拖着我一瘸一拐走向公路,在医院里和我朝夕相处,最后在机场与我告别的那个“邱哥”……就已经不是真正的邱哥了?!
那真正的邱哥呢?他……他在哪里?!
这个念头一下揪住了我的心脏,恐惧瞬间灌注全身!我猛地从书桌前抬起头,冷汗顺着额角滑落,滴在古旧的书页上,洇开一小团暗色的水渍。
台灯的光晕在墙壁上投下我扭曲抖动的影子,房间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沉重得让人无法呼吸。
也正是在这极致的寂静和恐惧中,我清晰地听到,的身后,客厅的方向,传来了熟悉的、轻柔得如同鬼魅的脚步声。
嗒…嗒…嗒…
一步一步,不疾不徐,正向我的卧室门口走来。
然后,是小贞那带着一丝委屈的、幽幽的、好似从水底传来的呼唤声,清晰地穿透了房门,钻进我的耳朵:
“林晓……外面好黑……我找到出去的路了……你……要和我一起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