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逢

猗窝座踏着薄暮的影子走进这个小村庄时，鼻尖先撞上了一股陌生的气息——不是血腥，不是恐惧，是甜腻的糕饼香，混着红纸被风吹起的脆响，还有满街叽叽喳喳的人声，闹得不像样。

他是来执行任务的，鬼的任务，从来只和杀戮有关。可今天这村子，偏偏披红挂彩，像被泼了一身滚烫的胭脂，连墙角的狗都摇着尾巴，跟着人群凑趣。

“是素山家姑娘成亲呢！”

“新郎是泽川先生，听说学问好，人也温和！”

“这可是大喜事，得好好闹闹！”

人声沸沸扬扬，撞进猗窝座的耳朵里。他微微蹙眉，鬼的听觉远比人类灵敏，能捕捉到百米外蝼蚁的爬行声，此刻却被这满世界的热闹裹着，有些不适应。他不懂“成亲”是什么，只知道是人类的喜事，可喜事里，怎么会有哭声？

那哭声很轻，像被揉皱的绸子，细细碎碎，藏在满街的欢笑声里，却偏偏逃不过他的耳朵。猗窝座脚步一顿，循着那声音，穿过熙攘的人群，绕过挂着红绸的院门，最终停在一间贴着“囍”字的屋子外。

哭声就是从这里来的。

他没什么顾忌，鬼本就不需要和人类讲什么规矩，径直推开门走了进去。

屋子里静悄悄的，和外面的喧闹像隔了两个世界。炕边坐着个小小的身影，穿着一身火红的嫁衣，绣着繁复的缠枝莲，料子是极好的，衬得那身影愈发娇小。一块同样火红的盖头遮住了她的脸，只露出一截白皙纤细的脖颈，随着细微的抽噎，轻轻颤动着。

猗窝座站在原地，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他见过人类的各种情绪，恐惧、憎恨、绝望，却没见过在这样的“喜事”里，哭得这样伤心的人。他皱着眉，声音没有任何温度，却也不算凶狠，就像在问一件无关紧要的事：“你哭什么？”

突如其来的声音让炕上的人猛地一颤，哭声戛然而止。素山恋雪吓得浑身僵硬，盖头下的脸瞬间没了血色。她从小到大接受的都是大家闺秀的教育，教她端庄，教她矜持，教她在外人面前不可失了仪态，哪怕心里再害怕，再委屈，也不能轻易掉泪，更别说被一个陌生男子闯进新房。

她攥紧了嫁衣的裙摆，指节泛白，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带着刚哭过的沙哑和难以掩饰的恐惧：“你是谁？你不可以来这里！”

她努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镇定些，可声音里的颤音却骗不了人。猗窝座看着她一动不动的样子，像只受惊的小兔子，忽然生出点莫名的好奇——盖头下面，是一张怎样哭花了的脸？

恋雪感觉到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那目光带着鬼特有的冷意，让她浑身发冷。她鼓起勇气，又说了一遍，语气里多了几分色厉内荏的警告：“你快出去！要不然……要不然我就叫人了！”

猗窝座在心里嗤笑一声。叫人？叫来了又怎样？不过是多添几具尸体罢了。他本就不是来管闲事的，可看着这新娘明明害怕得发抖，却还要强撑着体面的样子，竟鬼使神差地不想就这么离开。

他没动，也没生气，只是又重复了刚才的问题，语气依旧平淡：“你是不想成亲吗？”

这句话像一根针，猝不及防地刺破了恋雪强装的镇定。她心里一虚，声音低了下去，带着几分底气不足：“不是那样的……他们都说，泽川先生是一个温柔的人。”

“他们说？”猗窝座捕捉到了关键，眉头皱得更紧，语气里多了点不易察觉的疑惑，“就是说，你要嫁给一个你没见过的人，是吗？”

恋雪抿紧了唇，没有回答。

怎么回答呢？是，她要嫁给一个素未谋面的人。父亲说，泽川先生家境殷实，学问又好，能嫁给他是她的福气。可没人问过她，愿不愿意。泽川先生已经有了两个老婆，比她大十五岁，她一嫁过去，就要做最末等的妾，日日看人脸色，这样的日子，哪里是福气？父亲不过是想拿她，换取更好的前程罢了。

屋子里静了下来，只有恋雪细微的呼吸声，带着压抑的委屈。

猗窝座看着她沉默的样子，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这个念头很突兀，连他自己都觉得奇怪——他从来不是爱管人类闲事的鬼，人类的生死悲欢，与他何干？可此刻，看着这个穿着嫁衣、躲在盖头下偷偷哭泣的小姑娘，他竟脱口而出：“如果你不想嫁，我可以现在带你走。”

说完这句话，猗窝座自己都愣了一下。他盯着那抹火红的身影，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或许是这满村的热闹太刺眼，或许是这新娘的哭声太烦人，又或许，是他太久没见过这样鲜活又脆弱的情绪，竟生出了点莫名的兴致。

恋雪也愣住了。

带我走？

这个陌生的男人，声音冷得像冰，可说出的话，却像一道突如其来的光，照进了她灰暗绝望的心里。她犹豫了，心像被两只手拉扯着——一边是对未知的恐惧，是对父亲安排的反抗，是对这桩婚事深入骨髓的厌恶；另一边，是对眼前这个陌生男人的害怕，他身上的气息太冷，太危险，让她本能地想躲开。

可……她真的不想嫁。一想到要嫁给那个素未谋面的泽川先生，要日日面对两个情敌，要在那样的宅院里耗尽一生，她就觉得不寒而栗。

咬了咬牙，恋雪像是做了此生最大的决定。她缓缓抬起手，那只手白皙、纤细，还在微微颤抖，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勇气，朝着猗窝座的方向，递了过去。

猗窝座看着那只递到自己面前的手，愣住了。他以为她会害怕，会拒绝，会尖叫着叫人，却没想到，她竟然真的敢伸出手。

片刻的诧异之后，猗窝座忽然笑了。那笑声低沉，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不像嘲讽，也不像愉悦，却让屋子里那紧绷的气氛，松动了几分。

他伸出手，握住了那只微凉的小手。她的手很小，很软，像一片羽毛，轻轻落在他的掌心。猗窝座的指尖触到她细腻的皮肤，心里竟莫名地窜起一丝异样的感觉，快得让他抓不住。

他没说话，另一只手抬起，轻轻一掀，那方火红的盖头便飘落在地，露出了盖头下的脸。

猗窝座的目光落在那张脸上，瞬间僵住了。

那是一张很清秀的脸，年纪不大，眉眼弯弯，鼻子小巧，嘴唇是淡淡的粉色。刚才哭过，眼尾还泛着红，像染了胭脂，脸颊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湿漉漉的，像只受了委屈的小鹿，带着一种脆弱又动人的美。

可让猗窝座僵住的，不是她的美。

是那种熟悉感。

很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又好像没有。脑海里像是蒙着一层雾，怎么也看不清，可心脏却莫名地抽了一下，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悸动。他盯着她的脸，眼神专注，带着几分探究，几分迷茫，还有几分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温柔。

恋雪被他这样直勾勾地看着，脸颊瞬间染上了一层红晕。她下意识地想低下头，避开他的目光，可心里却又忍不住好奇，偷偷抬眼瞄了他一下，又飞快地低下头去，心跳得像揣了只兔子。

猗窝座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的样子或许有些失礼。他收敛了眼底的迷茫，松开握住她的手，转而弯腰，微微俯身，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恋雪惊呼一声，下意识地搂住了他的脖子。他的肩膀很宽，很结实，身上的气息虽然冷，却带着一种让人莫名安心的力量。

猗窝座没有多言，抱着她，转身朝着门外走去。走到门口时，他脚步一顿，不是朝着热闹的村庄外，而是转向了另一边，那片黑漆漆的、透着森冷气息的森林深处。

他迈开脚步，一步步走进森林里，背影挺拔而坚定。

恋雪乖乖地靠在他的怀里，脸颊贴着他微凉的衣襟，听着他沉稳的心跳声。森林里很静，只有脚步声踩在落叶上的沙沙声，还有远处偶尔传来的虫鸣。她不知道这个陌生的男人要带她去哪里，不知道未来会怎样，可心里却没有了刚才的恐惧和绝望，反而生出了一丝淡淡的期待。

至少，她不用嫁给那个素未谋面的泽川先生了。

猗窝座抱着怀里的小姑娘，感受着怀中小小的、温热的重量，心里那股莫名的熟悉感还在萦绕。他不知道她是谁，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带她走，可看着她乖乖靠在自己怀里的样子，竟觉得，这趟原本只关乎杀戮的任务，似乎变得不一样了。

森林的阴影将他们的身影吞没，前路一片未知，可他的脚步，却没有丝毫犹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