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巷的晨光总带着几分慵懒,透过老槐树的枝叶,在“念记书摊”的青石板上投下细碎的光斑。这方小小的书摊,像一枚被时光反复打磨的印章,在巷尾矗立了半个多世纪,如今正静静等待着新的传承人,盼着有人接过那柄浸满墨香与温情的接力棒,让书页翻动的簌簌声,继续在岁月里漾开绵长的回声。
念槐站在书摊前,指尖抚过被岁月磨得发亮的木质书架。架上的旧书们仿佛还在低声絮语,这本民国版《唐诗三百首》的扉页,留着爷爷用朱砂画的小记号;那本线装《聊斋志异》的书脊,是父亲林槐年轻时亲手缝补的针脚。而此刻,爷爷的竹编修补篮落了薄尘,父亲常坐的小马扎也少了往日的温度,书摊的重担,终究还是落到了她的肩上。
“丫头,该教你的第一手活计,是‘补页’。”林墨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岁月沉淀的沙哑。他已满头霜雪,曾经乌黑的发被时光染成了银丝,眼角的皱纹比书摊上最旧的线装书折痕还要深,可那双布满老茧的手,拿起镊子时依旧稳如磐石。念槐转过身,看着这位陪伴父亲大半辈子的徒弟,眼眶微微发热。父亲走的那天,林墨握着她的手,指腹的粗糙磨得她掌心发疼,只说了一句话:“书摊不能断,你爷爷和你爹的心血,得续上。”
林墨从工具箱里取出一本页角脆化的民国诗集,好几页都撕裂了口子。“补旧书,讲究‘修旧如旧’,新纸硬贴会毁了书的风骨。”他一边说,一边从樟木箱里翻出质地相近的旧宣纸,裁得严丝合缝,“浆糊要自己熬,糯米浆加少量明矾,既粘得牢,又能防蛀。”细毛笔蘸着浆糊,在撕裂的边缘轻轻涂抹,再将宣纸覆上,指尖轻轻按压,破损的书页便像被时光温柔缝合,几乎看不出修补的痕迹。念槐屏住呼吸,将每一个细节都刻在心里。
接下来的日子,念槐成了林墨最忠实的学徒。天不亮就到书摊洒扫庭除,然后跟着学习“补洞”“锁线”“补色”,每道工序都繁琐而精细。林墨对她要求极严,浆糊多抹一丝都要重来。“咱们修的不是书,是别人的念想,是时光的痕迹。”林墨常说,“你爷爷当年教我时,一针一线都容不得半点马虎。”念槐渐渐懂了,这书摊承载的不仅是旧书,更是三代人的情怀——爷爷拉着板车走街串巷送书,只为让更多人能读到书;父亲林槐接手后,摆起小马扎供人免费阅读,把书摊变成了街坊邻里的精神驿站;而林墨,为了这份传承,从青丝熬到白发,终身未娶,把书摊当成了自己的家。
这天,念槐正修补一本清代《聊斋志异》,一阵熟悉的咳嗽声传来。抬头望去,是母亲苏晚,她已不复当年的清丽,鬓角爬满银丝,佝偻着身子慢慢挪到书摊前。“念槐,歇会儿吧,别累着。”苏晚的声音颤巍巍的,带着高龄老人特有的沙哑。念槐连忙放下手中的活计,扶母亲坐在小马扎上,又倒了杯温水:“娘,您怎么来了?风大,仔细着凉。”
苏晚摩挲着身边一本泛黄的旧书,封面虽旧,却被打理得干干净净:“在家待着闷,想来书摊看看。一晃这么多年,这书摊还跟你爷爷在时一样,闻着墨香,心里就踏实。”她顿了顿,看向林墨,“墨白啊,辛苦你了,这么多年守着书摊,陪着念槐。”林墨笑了笑,眼角的皱纹更深了:“师娘说的哪里话,这书摊也是我的家,教念槐手艺,是我该做的。”
日子一天天流转,念槐的手艺日渐精湛,林墨却渐渐老去,身体也大不如前。他依旧每天来书摊,只是不再动手修书,只坐在小马扎上,看着念槐忙碌,偶尔指点几句。这天打烊后,林墨把念槐叫进里屋,从旧木箱里取出一个布包,层层打开,里面是一本泛黄的笔记本,还有一把铜制的小刻刀。“这是你爷爷的笔记本,记着他一辈子修补旧书的心得,这把刻刀,是你爷爷传给你爹,你爹又传给我的。”林墨把物件递给念槐,指尖微微颤抖,“现在,该传给你了。”念槐接过,只觉得手中沉甸甸的,不仅是木质笔记本的重量,更是三代人的期盼与责任。
不久后,林墨带着念槐一一交代了爷爷和父亲的后事。两人去扫墓,林墨深深鞠躬:“师傅,师娘,手艺传给念槐了,书摊不会断,你们放心。”念槐对着墓碑深深叩拜,泪水落在青草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不仅是书摊的主人,更是三代人情怀的守护者。之后,林墨召集了自己的几个徒弟,叮嘱他们多帮衬念槐。徒弟们纷纷点头,对着念槐行了礼:“师姐放心,我们会常来的。”
林墨的身体越来越差,最后住进了医院。念槐每天收摊后都去看望他,给他讲书摊的趣事:谁家孩子来借了《西游记》,谁又送来了祖传的旧书让她修补。弥留之际,林墨拉着她的手,轻声说:“丫头,守好……书摊。”说完,便永远闭上了眼睛。念槐忍着悲痛,按照林墨的遗愿,简单办理了后事,他的徒弟们都来送行,泪水打湿了青石板路。
送走林墨后,念槐独自守着书摊。母亲苏晚成了书摊的常客,她常常坐在小马扎上,看着念槐修补旧书,偶尔回忆起当年和林槐在书摊相识的往事:“你爹当年就是在这儿给我讲了《牡丹亭》,我才动了心。”念槐听着,嘴角泛起微笑,原来这书摊里,还藏着父母的爱情。
岁月流逝,苏晚的身体越来越弱,大多时候只能卧床休息。念槐每天收摊后都会尽快回家,陪母亲说话,给她读旧书里的故事。这天,苏晚拉着念槐的手,眼神浑浊却带着笑意:“丫头,娘要去见你爹和你爷爷了……书摊……你要守好……”念槐紧紧握着母亲的手,泪水止不住地流:“娘,您放心,我一定守好,守一辈子。”
苏晚去世后,念槐把母亲的骨灰和父亲合葬在一起。她依旧每天守着书摊,日出而开,日落而关。老巷里的街坊换了一批又一批,可书摊的墨香从未消散。这天,一个扎着马尾辫的小姑娘来到书摊,指着一本《唐诗宋词选》问:“阿姨,这本书多少钱?”念槐笑着说:“二十块,你要是喜欢,可以在这儿看。”小姑娘坐下后,看得入了神,像极了当年的母亲,也像极了小时候的自己。
念槐拿起那把铜刻刀,在一张宣纸上轻轻划下,墨香在空气中散开。风吹过书页,发出“哗哗”的声响,像是爷爷的叮嘱,父亲的笑声,林墨的教诲,还有母亲的絮语,都在这回声里萦绕不散。她知道,这柄浸满墨香与温情的接力棒,她已经稳稳接住了。而这旧书摊的回声,也会在岁月里,一代代传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