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远侯府的正院内,炭盆烧得半明半暗,一如盛明兰此刻的心境。小桃带回来的那些关于宫中皇后“德行有亏”、“胎儿不吉”的流言,像毒蛇一样缠绕在她心头,带来一阵短暂扭曲的快意后,便是更深、更冷的恐惧。她知道墨兰的手段,这些流言或许根本伤不了她分毫,反而可能引来她更疯狂的报复。
她看着镜中那个眼窝深陷、面色蜡黄、形销骨立的自己,几乎认不出这是当年那个在盛家后院里谨小慎微却也灵动鲜活的六姑娘,更不是嫁入侯府初期那个眉眼含春、与夫君举案齐眉的顾侯夫人。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淹没了她。活着,如此痛苦,看不到一丝光亮。死了,或许真的是一种解脱……团哥儿……团哥儿有侯爷,有乳母,即便朱姨娘有了自己的孩子,侯爷总不会苛待嫡子吧?这个念头如同魔鬼的低语,诱使她走向深渊。
她颤巍巍地站起身,走向窗边,看着外面灰蒙蒙的天空,寒风透过窗缝钻进来,激起她一阵寒颤。她伸出手,似乎想抓住什么,却只有一片虚无。
就在这时,院外传来一阵孩童清脆却略显尖锐的哭闹声,夹杂着朱姨娘刻意放柔却难掩不耐的安抚:“哥儿乖,莫哭,朱姨在这里……哎哟,小心别踢到朱姨的肚子……”
是团哥儿!
明兰的心猛地一揪,下意识地扑到窗边,透过窗棂缝隙向外看。只见团哥儿不知为何发了脾气,在乳母怀里用力蹬踹哭闹,小脸憋得通红。朱姨娘挺着已经显怀的肚子,站在一旁,脸上带着笑,伸手想去拍抚,却被团哥儿胡乱挥舞的小手差点打到腹部,她惊得后退一步,脸色微变,那笑容便有些僵硬起来,安抚的声音里也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好了好了,团哥儿最乖了,再闹朱姨要生气了哦?”
乳母连忙抱着孩子背过身,轻声哄着,脚步匆匆似乎想将孩子带离朱姨娘身边,以免冲撞。
这一幕,像一道惊雷,劈开了明兰混沌的脑海!
朱姨娘在躲!她在下意识地保护自己的肚子,保护她自己的孩子!她对团哥儿的耐心,在自身利益可能受到威胁时,是如此不堪一击!
那如果……如果将来朱姨娘生下了儿子呢?一个健康的、得父亲宠爱、甚至有宫中皇后隐约“支持”的庶子!团哥儿这个与她离心、生母失势的嫡子,将会处于何等地步?朱姨娘如今尚有顾忌,若她地位更固,野心更大,还会像现在这样只是“疏离”吗?她会不会为了给自己的儿子铺路,做出更可怕的事情?捧杀?陷害?甚至……更阴毒的手段?
“不——!”一声凄厉的低呼从明兰喉咙里挤出,她猛地向后退了一步,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疼痛却让她更加清醒。
她不能死!
她若死了,团哥儿就真的成了无根的浮萍,在这吃人的侯府后宅里,谁能真心护他周全?顾廷烨?他早已被朱姨娘蒙蔽,对自己这个发妻都如此冷酷,又能对团哥儿投入多少关注?更何况,他如今满心期待着朱姨娘的孩子!
祖母……祖母已经去了,再无人能为她的团哥儿撑腰!
她盛明兰,是团哥儿在这世上最后,也是唯一的屏障!
一股远比上次更加强烈、更加决绝的求生欲和斗志,如同被压抑到极致的岩浆,轰然爆发!这一次,不再是仅仅为了“活着”,而是为了战斗!为了她的儿子,她必须争,必须斗!哪怕前路是刀山火海,万丈深渊,她也必须踏过去!
眼中的死寂和茫然被一种近乎燃烧的锐利所取代。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不能硬碰硬,不能急躁。墨兰在宫中虎视眈眈,朱姨娘在府内风头正劲,顾廷烨对她误解已深。她需要策略,需要耐心。
首先,她必须尽快恢复体力,这副病弱的身体,什么也做不了。
“小桃!”她扬声唤道,声音虽然依旧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小桃慌忙推门进来,见到明兰倚墙而立,眼神却与往日截然不同,不由得一愣:“夫人?”
“去,告诉厨房,我要用膳,要滋补的汤水,按最好的份例来。再去请府医,就说我身子不适,需要好好调理。”明兰站直身体,语气平稳而坚定,“还有,把房妈妈叫来。”
小桃又惊又喜,连忙应下,脚步轻快地去了。
房妈妈很快赶来,看到明兰虽然依旧憔悴,但眼神清亮,脊背挺直,仿佛变了一个人,心中亦是激动:“夫人,您……”
“妈妈,”明兰打断她,目光灼灼,“以往是我糊涂,沉溺伤痛,险些误了自身,更险些……误了团哥儿。”她提到儿子名字时,声音微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但很快稳住,“从今日起,不会了。这侯府的中馈,我是正头娘子,不能再放任不管。以往疏忽的,我要一点点拿回来。妈妈,您是我身边最得力的老人,我需要您帮我。”
房妈妈老泪纵横,噗通跪下:“夫人!老奴等您这句话等了太久!只要夫人振作,老奴拼了这把老骨头,也定当辅佐夫人!”
明兰亲手扶起她:“不必如此。眼下第一步,是让我‘病愈’,名正言顺地重新接手家务。朱姨娘有孕,需要静养,不宜过度操劳,将管家对牌钥匙账册收回来的理由,是现成的。”
她思路清晰,语气冷静,仿佛又回到了未出阁时那个在祖母教导下精明算计的盛明兰。只是如今,这份精明中,掺杂了太多痛苦与无奈,以及破釜沉舟的决绝。
未央宫中, 秋纹将宁远侯府最新的动向禀报给墨兰。
“哦?她这次倒是‘好’得挺快。”墨兰倚在榻上,听着秋纹的叙述,唇角噙着一丝玩味的冷笑,“是因为听到了流言,觉得本宫要倒霉了,所以有了指望?还是……被朱姨娘肚子里的那块肉,彻底逼急了?”
“奴婢瞧着,更像是后者。”秋纹低声道,“顾侯夫人此次‘病愈’,雷厉风行,已开始以朱姨娘需安心养胎为由,逐步收回管家之权。朱姨娘虽有些不情愿,但顾侯爷发了话,她也不敢明着违逆。”
墨兰轻轻抚摸着高高隆起的腹部,感受着里面三个小生命的活跃,眼中寒光闪烁:“这才有点意思。困兽之斗,总是比一味等死好看些。”她顿了顿,吩咐道,“告诉朱氏,不必与她正面冲突,暂且让她几分。皇后娘娘体恤她有孕,让她好生养着,平安生下孩子才是首要。至于管家之权……哼,盛明兰以为拿回去就稳了?顾廷烨心中那根刺还在,这侯府,早已不是她当年刚嫁进来时的铁板一块了。”
“是,娘娘。”秋纹应下,又道,“娘娘,盛家那边传来消息,四爷(长枫)在吏部考评得了优,似乎有望动一动位置。”
墨兰挑眉:“是哥哥自己争气,还是有人看在本宫的面子上行方便?”
“皆有之。四爷自身勤勉,加之娘娘如今地位稳固,龙胎康健,各方自然愿意行个方便。”
“嗯。”墨兰满意地点点头,“告诉哥哥,稳扎稳打,不必急于求成。盛家的门楣,光耀还在后头。”娘家的势力越稳,她的根基就越牢,对付起明兰来,也更得心应手。
她并不担心明兰此刻的振作。在绝对的实力和先机面前,明兰的挣扎,在她看来不过是徒增笑耳。她甚至乐见其成,看着明兰在希望与绝望之间反复横跳,最终耗尽所有心力,走向她为她预设的结局,这才是最极致的报复。
宁远侯府内, 明兰的“病”果然好得很快。精心调养了几日,加上一股心气撑着,脸上竟也恢复了些许血色。她开始每日晨昏定省,去给顾廷烨请安,虽依旧得不到什么好脸色,但礼数周全,态度恭顺,让人挑不出错处。
她重新拿回了账册和对牌,开始处理家务。她手段依旧利落,甚至比以往更添了几分不动声色的强硬。她并未立刻动朱姨娘的人,而是先从一些无关紧要的位置入手,逐步换上更听话、或至少是中立的仆役。对朱姨娘院子里的一应份例,不仅没有克扣,反而吩咐按最好的供给,表面功夫做得滴水不漏。
顾廷烨冷眼旁观,见她确实将府务打理得井井有条,并未因私废公,心中那点因老太太之事而起的厌烦虽未消减,但对她“识大体”的表现,倒也挑不出什么毛病。只是夫妻之间,隔着重重心结,早已回不到从前。
明兰也不在意,她的目标本就不是挽回夫君的心。她趁着处理家务的机会,开始有意无意地接触、安抚府中一些不得志的、或是对朱姨娘行事略有微词的下人。她需要建立自己的消息网络,需要培植可信的人手。
同时,她也在寻找机会,接近团哥儿。
她不再像以前那样急切地想要抱他、亲近他,那只会引起孩子的抗拒和朱姨娘的警惕。她只是每日在团哥儿由乳母抱着在花园玩耍时,“偶然”路过,远远地看上一眼。有时会让房妈妈拿些精心准备、却又不起眼的小玩意儿,比如一个编织精巧的草蚂蚱,一枚光滑圆润的鹅卵石,通过乳母“不经意”地给团哥儿。
她耐心地,一点点地,试图重新在儿子心中留下痕迹,哪怕只是一个模糊的、并不讨厌的影子。
这条路很长,很难。前有墨兰这座无法逾越的大山,后有朱姨娘步步紧逼,身旁是夫君的冷漠与怀疑。但明兰的眼神却一日比一日坚定。
为了团哥儿,她必须撑下去。
哪怕最终依旧一败涂地,她也要在倒下之前,为儿子扫清尽可能多的障碍,铺就哪怕多一寸的平安路。
坤宁宫内,墨兰听着秋纹禀报明兰近日的举动,嘴角那抹冷笑愈发深刻。
“倒是个打不死的。”她轻声道,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暖榻的边缘,“本宫倒要看看,你这点星火,能在这冰天雪地里,烧多久。”
殿外,寒风呼啸,卷起千堆雪。而殿内与侯府之中,一场更加漫长、更加残酷的拉锯战,才刚刚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