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风裹挟着香樟叶的清苦气息,漫过青灰色的教学楼顶,将走廊里的喧闹轻轻揉碎。林舒落攥着那张被手心汗湿、边缘皱巴巴的报到单,像一片被潮水推着的落叶,在拥挤的人流中不由自主地往教学楼里走。额前的碎发被闷热的空气濡湿,软塌塌地贴在微凉的皮肤上,带来一阵细碎的不适感。
她向来怕这样人声鼎沸的场合,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连呼吸都带着小心翼翼的滞涩。父亲昨晚醉酒后的辱骂还在耳膜边尖锐地回响——“没用的东西,读什么破高中,不如早点出去挣钱给我还债!”粗糙的巴掌甩在胳膊上的痛感仿佛还未消散,隔着洗得发白的校服,依旧能摸到那片隐隐发烫的皮肤。母亲就站在一旁,低着头,指尖死死绞着围裙,只有肩膀无声地颤抖,连一句劝阻的话都没有。那份深入骨髓的懦弱,像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压在林舒落心头,让她连抬头反抗的勇气都消失殆尽。
脚下不知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或许是台阶边缘,或许是别人散落的书包带,林舒落身体猛地往前踉跄着扑去,怀里抱着的课本、文具哗啦啦散了一地,发出刺耳的声响。其中一本崭新的数学练习册滑得最远,一路滚到不远处的台阶下,米白色的封面被粗糙的水泥地蹭上了一块浅灰色的污渍,像一道突兀的疤痕。
窘迫瞬间攥紧了她的心脏,密密麻麻的痛感顺着血管蔓延开来。周围隐约有窃窃私语传来,像细小的针,一根接一根扎在她的皮肤上。“你看她,怎么这么笨啊”“东西都拿不稳”“校服都洗得发白了,好可怜”……林舒落的脸唰地一下涨得通红,从耳根热到脸颊,她慌忙蹲下身去捡散落的东西,手指却因为过度紧张而微微发颤,好几次都没能捏住滚落在脚边的笔,那支黑色水笔在地上转了几圈,又滚远了些。她恨不得立刻找个地缝钻进去,只想快点收拾好这些东西,逃离这片让她无地自容的视线。
就在这时,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先她一步,轻轻捡起了那本滑远的数学练习册。
林舒落下意识地抬头,撞进一片温和得让人晃神的秋阳里。少年穿着一件干净得没有一丝褶皱的白衬衫,领口的纽扣扣得整整齐齐,袖口挽到小臂中段,露出清瘦却有力的手腕,皮肤是少年人特有的白皙。阳光透过香樟叶的缝隙,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睫毛很长,像两把小扇子,垂落时恰好遮住了眼底的情绪,只看得见嘴角噙着的那抹浅浅的、带着纯粹善意的弧度。
“小心点。”他的声音像秋日里拂过湖面的风,清润又温和,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干净质感,没有丝毫居高临下的施舍,也没有半分嘲讽,只是最简单、最纯粹的关切。
他没有多言,弯腰帮她捡拾剩下的文具,动作从容不慌,带着一种沉静的秩序感。指尖轻轻捏起滚到台阶角落的黑色水笔,又捡起散落在草叶间的橡皮,一一放进她敞开的笔袋里,连掉在地上的便利贴都被他细心地叠好,抚平了褶皱。最后,他将几本叠得整整齐齐的课本递过来,指尖不经意间轻轻碰到了她的手背。
那触感温热而短暂,像一股微弱的电流,瞬间窜过林舒落的四肢百骸,让她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了手,连带着笔袋里的笔都发出了一阵轻微的碰撞声。
“谢、谢谢你。”她飞快地低下头,视线死死盯着自己洗得发白的牛仔裤膝盖处,声音细若蚊蚋,脸颊烫得几乎要冒烟,连抬头看他眼睛的勇气都没有。她能清晰地感觉到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那目光没有审视,没有嘲讽,只有淡淡的温和,却让她更加手足无措,指尖无意识地绞着校服下摆。
“不客气。”少年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带着几分疏朗的笑意,像风吹过风铃般清脆。随后是轻微的脚步声,渐渐远去,融入了周围的喧闹里,再也听不见。
林舒落过了好一会儿,才敢缓缓抬起头,视线追随着那个方向望去,只看到他挺拔的背影,正朝着教学楼的另一头走去。白衬衫在攒动的人群中格外显眼,像一朵干净的云,他的步伐沉稳,脊背挺得笔直,像是无论周遭多么嘈杂混乱,都扰不乱他身上的那份沉静与笃定。她下意识地握紧了怀里的课本,刚才那短暂的交集,像一颗小小的石子,投进了她沉寂已久的心湖,漾开圈圈涟漪,久久不散。
周围的喧闹似乎都在这一刻淡了下去,她的耳边只剩下自己急促的心跳声,“咚咚”“咚咚”,有力地响着,震得耳膜都微微发疼。刚才他递过来的练习册上,似乎还残留着他指尖的温度,带着淡淡的暖意,让她连带着那本封面沾了污渍的册子都觉得珍贵起来,小心翼翼地护在怀里,仿佛那是一件稀世珍宝。
“同学,你是高一(3)班的吗?”旁边突然有人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声音清脆活泼,像夏日里的汽水。
林舒落猛地回过神,看到一张带着灿烂笑容的圆脸,是个扎着高马尾的女生,眼睛亮晶晶的,透着一股自来熟的热情。她点了点头,声音还有些发紧,带着未散去的局促:“嗯,是的。”
“太好了!我也是!”女生兴奋地叫了一声,自来熟地挽住她的胳膊,力道带着恰到好处的亲昵,“我叫陈瑶,以后我们就是同班同学啦,一起去教室吧?”
林舒落被动地跟着陈瑶往班级所在的方向走去,脚步还有些虚浮,脑子里全是刚才那个白衬衫少年的身影。路过公告栏时,张贴着分班名单的黑板前围了不少人,陈瑶拉着她挤了进去,指着其中一行字说:“你看,这就是我们班的名单,快找找你的名字?”
林舒落的目光在密密麻麻的名字里小心翼翼地扫过,心脏忽然不受控制地一跳,在名单中间的位置,看到了一张一寸照片和那个让她心跳失序的名字——季怀秋。
照片上的少年眉眼清俊,眼神沉静,和刚才帮她捡东西的人一模一样。原来他叫季怀秋。
“季怀秋……”她在心里轻轻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舌尖似乎都染上了淡淡的暖意,像秋日里晒过太阳的棉花,柔软又温暖。秋光正好,透过窗户洒在名单上,那个名字被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色光晕,像他刚才温和的声音,像他垂眸时的侧脸,像他指尖短暂的温度,悄然在她心底落下了一颗名为“心动”的种子,带着微弱却执着的生命力。
她忍不住顺着名单往下看,在末尾的位置找到了自己的名字“林舒落”,和他的名字之间,隔着足足二十个名字的距离,像隔着一条看不见的河。可即便如此,她还是莫名觉得,好像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将她和这个刚知道名字的少年,悄悄联系在了一起。
林舒落不知道,这场始于秋光里的惊鸿一瞥,会成为她往后漫长而黑暗的岁月里,唯一的光亮与执念。她更不知道,这份小心翼翼、藏在心底的心动,并非只有她一人默默珍藏。
不远处的走廊尽头,季怀秋停下脚步,下意识地回头望了一眼人群中那个清瘦的背影。女生穿着洗得有些发白的浅蓝色校服,脊背微微佝偻着,像一只受惊的小鹿,带着怯懦的警惕,却在低头整理书本时,露出了一截白皙纤细的脖颈,透着一股倔强的脆弱。他的指尖似乎还残留着刚才碰过她手背的微凉触感,那触感很轻,却像一片柔软的羽毛,轻轻搔在了心尖上,带来一阵莫名的悸动。
身后传来同行男生的催促声:“怀秋,走啊,愣着干什么?去看看我们班在哪个教室?”
季怀秋收回目光,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动,将那份突如其来的莫名悸动悄悄压在心底,才转身跟着同学走进了自己的班级。他的口袋里,还揣着母亲早上塞给他的日程表,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各种补习班和兴趣班的时间,像一张无形的网,将他的少年时光缠得密不透风。刚才那个女生眼底的怯懦与慌乱,竟让他莫名想起了被母亲安排人生时的自己,生出了一丝隐秘的共情与心疼。
高一(3)班的教室在三楼西侧,林舒落跟着陈瑶走进去时,里面已经坐了不少人,喧闹的人声扑面而来。她找了个靠窗的后排位置坐下,放下书包,视线下意识地往门口望去,心里藏着一丝连自己都没察觉的期待,期待着能再看到那个白衬衫的身影。
直到班主任拿着教案快要走进教室的时候,少女心心念念的那个身影终于出现在了门口。他依旧穿着那件干净的白衬衫,背着一个简单的黑色书包,在门口略一停顿,目光扫过教室,最终落在了前排的一个空位上。他走过去坐下,位置离她隔着足足五排桌椅,遥远得像两个世界。林舒落的心不免沉了沉,涌上一丝难以言喻的失落,但很快又打起精神来——没关系,他们在同一个班,以后总会有交集的,哪怕只是偶尔的擦肩而过也好。
窗外的香樟树被秋风轻轻拂动,叶子沙沙作响,像在低声絮语。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课桌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跳跃不定。林舒落打开那本沾了污渍的数学练习册,指尖轻轻拂过封面那片灰色的印记,仿佛还能感受到那份残留的温热。她犹豫了一下,从笔袋里拿出一支细细的签字笔,在扉页的角落,用很小很小的字迹,写下了“季怀秋”三个字,刚写完,又慌忙用涂改液盖住,只留下一小片浅浅的白色痕迹,像一个只有她自己知道的秘密,藏在纸页间,无人知晓。
这个秋天,对于林舒落来说,因为一个名字,因为一次短暂的交集,开始变得和以往所有的季节都不一样了。空气中似乎都多了一丝甜意,连窗外飘落的香樟叶,都像是带着温柔的祝福。只是那时的她还不知道,这束突如其来的光,终将在未来的某一天被浓重的黑暗吞噬,而这场小心翼翼、藏在心底的心动,终将成为一场漫长而遗憾的独角戏,在岁月里留下一道深深的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