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动会

日子在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与香樟叶簌簌飘落的轻响中悄然滑过，像指尖流过的沙，无声无息。高一的课程节奏比林舒落预想的更快，也更沉重，密密麻麻的知识点压得她喘不过气，晚自习结束后，总带着一身疲惫回到那个冰冷压抑的家。父亲的辱骂并未因她进入高中而停歇，反而添了“学费白花”“不如早点挣钱”的怨怼，醉酒后的咆哮常常穿透墙壁，震得她整夜难眠。母亲依旧沉默，像个没有灵魂的影子，只是偶尔会在她睡前，悄悄推开房门，塞给她几块皱巴巴的零钱，眼神里满是化不开的愧疚与无力，转身时，衣角的褶皱里都藏着隐忍的叹息。

林舒落习惯了把所有情绪藏在心底，像蚌壳守护珍珠般，紧紧裹住那些脆弱与不安。课堂上她总是低着头，乌黑的长发遮住大半张脸，笔尖在笔记本上飞快滑动，字迹工整清秀，试图用无休止的忙碌驱散那些翻涌的自卑与焦虑。只有在课间，望向窗外那棵枝繁叶茂的香樟树时，才会想起那个白衬衫少年清润的声音，想起他指尖短暂的温度，心底便会泛起一丝微弱的暖意，像寒冬里的一簇星火，支撑着她熬过一个又一个难捱的日子。

陈瑶成了她在班里唯一的朋友。这个性格开朗的女孩像小太阳一样，浑身散发着热烈的光芒，总是拉着她参加班级活动，给她分享包装精美的零食，叽叽喳喳地讲着校园里的趣事，试图让她融入这个热闹的集体。可林舒落总觉得自己像个局外人，像一株误入花园的野草。看着同学们围坐在一起，讨论新上映的电影、限量版的名牌球鞋，听着他们轻描淡写地聊起父母开车送学、周末去高档餐厅聚餐的日常，她只能局促地抿着唇，手指无意识地绞着校服下摆，插不上一句话。那些她从未拥有过的东西，那些轻松愉悦的时光，像一道无形的鸿沟，将她与周遭的世界隔离开来，让她只能站在彼岸，远远观望。

直到期中考试后的运动会，她才再次近距离见到季怀秋。

那天秋阳正好，澄澈的天空像一块洗过的蓝宝石，操场上人声鼎沸，彩旗招展，五颜六色的气球在风中摇曳，热闹得让人晃神。林舒落被陈瑶硬拉着来当啦啦队，坐在观众席的最角落，手里攥着一面小小的、印着班级序号的旗帜，指尖因紧张而微微用力，目光却像被磁石吸引，不由自主地追随着跑道上那个熟悉的身影。

季怀秋参加的是1500米长跑。发令枪响的瞬间，赛道上的选手们如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他却没有像其他人那样一开始就猛冲，而是保持着均匀的节奏，步伐沉稳有力。白色的衬衫被风掀起衣角，翻飞间露出纤细的腰线，脊背依旧挺得笔直，像一株迎风而立的白杨，在拥挤的人群中格外显眼。

跑到第三圈时，意外突然发生。一名选手脚下一滑，重重地摔倒在跑道上，膝盖和手肘擦出了血痕，赛道旁瞬间发出一阵惊呼。林舒落的心猛地揪紧，下意识地站起身，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就在这时，她看到季怀秋的脚步顿了顿，没有丝毫犹豫地转身，快步走到那个摔倒的同学身边，弯腰小心翼翼地扶起他，还顺手帮他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嘴唇动了动，不知说了句什么——或许是“小心点”，或许是“没关系”。等他重新回到赛道时，已经落后了其他选手大半段距离，但他脸上没有丝毫急躁，依旧保持着平稳的步伐，一圈又一圈地默默追赶，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打湿，贴在光洁的额头上，却丝毫没有影响他的节奏。

终点线前，他最终得了第三名。冲线的那一刻，他微微喘着气，胸膛剧烈起伏，脸上带着明显的疲惫，却依旧朝着身边围上来祝贺的同学露出了温和的笑，眉眼弯弯，像秋阳下融化的冰雪，干净又温暖。林舒落看着他被同学们簇拥着，有人递水，有人递毛巾，有人拍着他的肩膀夸赞，他一一笑着道谢，那份从容不迫与温和有礼，像投入湖面的石子，让她心底的悸动再次汹涌翻涌，久久无法平息。

“季怀秋也太厉害了吧，不仅学习好，体育也这么棒，人还这么善良！”陈瑶在旁边一脸崇拜地感叹道，“我听班长说，他这次期中考试又是年级第一呢，简直是学霸天花板，完美到让人羡慕！”

林舒落默默听着，指尖微微蜷缩，指甲嵌进掌心。原来他不仅有着温和的眉眼、干净的气质，还拥有这样耀眼的光芒，像天上的星辰，遥不可及。而自己，就像墙角的苔藓，只能在阴暗的角落里默默生长，仰望那份遥不可及的明亮，连靠近的勇气都没有。

运动会结束后，林舒落自告奋勇去器材室帮班级还旗帜——她总想找些独处的机会，消化心里那些复杂又汹涌的情绪。走出器材室时，她低着头，脑子里还在回放着赛道上季怀秋的身影，没注意前方来人，猛地撞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她惊呼一声，手里的旗帜掉在地上，慌忙抬头，便撞进了一双清亮的眼眸里——是季怀秋。

他刚换了件干净的白色T恤，额前的头发已经吹干，柔软地贴在额头上，带着几分刚运动后的慵懒，脸颊上还有未褪去的红晕，眼神比平时更亮，像盛着细碎的星光。

“对不起，对不起！”林舒落慌忙弯腰去捡旗帜，脸颊瞬间涨红，和第一次相遇时一样，紧张得指尖发颤，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没关系。”季怀秋的声音依旧清润，像山涧的泉水，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他也弯腰帮她捡起旗帜，轻轻递了过来。指尖再次不经意地触碰，温热的触感转瞬即逝，这次林舒落没有像上次那样猛地缩回手，只是像触电般僵了一下，便飞快地接过旗帜，紧紧攥在怀里，仿佛那是一根救命稻草。

“你是……林舒落？”他忽然开口，准确无误地叫出了她的名字，语气自然得仿佛他们是相识已久的朋友。

林舒落猛地抬头，眼里满是难以置信的惊讶，嘴唇动了动，半天没说出一句话来。他竟然知道她的名字？明明她在班里是那么不起眼，总是坐在最后一排，沉默寡言，像个透明人，连主动和同学说话的次数都屈指可数。

季怀秋看着她错愕的模样，像只受惊的小鹿，眼底闪过一丝笑意，嘴角勾起一抹浅浅的弧度：“分班名单上见过你的名字，而且，你的数学作业做得很认真，步骤写得很详细。”他顿了顿，似乎怕她误会，补充道：“我是数学课代表，收作业的时候看到的。”

原来如此。林舒落心里掠过一丝淡淡的失落，随即又被一股隐秘的喜悦取代。他见过她的名字，还注意到了她的作业，哪怕只是因为他是数学课代表。这个认知像一颗糖，悄悄融化在心底，甜得让人有些晕眩。她低下头，声音细若蚊蚋，带着难以掩饰的羞涩：“谢、谢谢你。”

“刚才运动会，谢谢你为班级加油。”季怀秋的目光落在她手里紧紧攥着的旗帜上，语气自然温和，没有丝毫刻意的寒暄，仿佛只是随口提起。

林舒落的脸更烫了，像烧起来一样。她其实没怎么敢大声加油，只是在他追赶对手的时候，在心里默默为他捏了把汗，祈祷他能平安冲线。她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只能胡乱地点了点头，视线死死盯着自己的鞋尖，不敢再看他。

这时，远处传来同学的呼喊声：“季怀秋，快点，班主任找你！好像是说竞赛报名的事！”

“来了！”季怀秋应了一声，转头对林舒落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我先走了，再见。”

“再见。”她抬起头，看着他转身离去的背影，阳光落在他身上，仿佛为他镀上了一层金边，连步伐都带着少年人的轻快与坦荡。这一次，她没有立刻移开目光，直到那道白色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才缓缓收回视线，怀里的旗帜似乎还残留着他指尖的温度，烫得她心跳不已，胸口像揣了只兔子，“咚咚”直跳。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洗得发白、边角有些磨损的校服，又想起他耀眼的成绩、温和的性格，想起同学们围绕着他时热闹的场景，心底那点刚刚燃起的喜悦，很快就被更深的自卑淹没。他们之间，隔着的何止是分班名单上二十个名字的距离，更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他是光芒万丈的太阳，而她是阴沟里的尘埃，注定无法同行。

回到教室，林舒落坐在靠窗的位置，打开那本封面沾着淡淡污渍的数学练习册，扉页上那片被涂改液盖住的痕迹依旧清晰，像一个无法言说的秘密。她指尖轻轻拂过那里，脑海里反复回荡着他叫她名字时的声音，清润温和，像秋日里拂过湖面的风，带着让人安心的力量。她知道，这份小心翼翼的心动或许永远只能是一个人的秘密，永远只能藏在心底最深处，可她还是忍不住期待，期待着下一次的相遇，哪怕只是简单的一句问候，哪怕只是远远地看他一眼，对她来说，就已经足够。

只是那时的她还不知道，命运的丝线早已在秋光里悄然缠绕，那些看似偶然的相遇，那些小心翼翼的心动，那些藏在细节里的关注，终将在未来的日子里，掀起一场汹涌的浪潮，将她推向意想不到的彼岸。而季怀秋口袋里那张密密麻麻的日程表，也并非牢不可破的枷锁，某个瞬间的共情，某次不经意的关注，早已在他心底埋下了一颗种子，只等着合适的时机，冲破土壤，破土而出。窗外的香樟叶依旧在飘落，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洒进来，在练习册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一幅未完待续的画卷，藏着少年少女最纯粹的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