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九点,苏念怀着忐忑的心情,坐在了项目部复盘会议的末席。
这是一个中型会议室,椭圆形的长桌旁坐满了寰宇娱乐项目部的核心成员以及几位高管,气氛严肃。苏念的存在显得格外突兀,她能感觉到不少探究和好奇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尤其是当她坐在靠近门口、通常是记录员位置的椅子上时。
陆宴辞坐在主位,姿态闲适,却无形中掌控着全场。他听着项目经理的汇报,偶尔提出一两个一针见血的问题,语气平淡,却让汇报者冷汗涔涔。
苏念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专注地听着会议内容,并与自己昨天恶补的知识相互印证。她发现,实战中的案例远比纸面上的报告来得复杂和生动。
当讨论到一个去年中途搁置的悬疑网剧项目时,负责汇报的经理分析了诸多市场和技术原因,归结为“类型小众,风险过高”。
苏念听着,微微蹙起了眉。她记得昨天看过的资料,这个项目的剧本基础非常扎实,导演也是新锐实力派,搁置原因似乎另有隐情。她下意识地翻开自己昨天的笔记,找到了相关记录,手指轻轻点了一下那个被模糊处理的关键点——原定男主角因税务问题暴雷,导致项目被迫紧急刹车,但对外宣称是市场原因。
她这个微小的动作,并没有逃过主位上那双看似漫不经心,实则洞察一切的眼睛。
陆宴辞的目光淡淡地扫过她,在她停顿的指尖和微蹙的眉头上停留了一瞬。
“这个项目,”陆宴辞突然开口,打断了项目经理的陈述,他的声音不大,却让整个会议室安静下来,“当时的核心问题,真的仅仅是市场风险吗?”
项目经理一愣,额头微微见汗。
陆宴辞没有看他,反而将视线转向了末席,语气听不出喜怒:“苏念,你昨天看了资料,说说你的看法。”
一瞬间,会议室里所有的目光,如同聚光灯般,“唰”地一下全部集中到了苏念身上。
她猝不及防,心脏猛地一跳,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她没想到陆宴辞会突然点她的名,还是在如此多高管面前。
她感觉到自己的脸颊在发烫,手心里瞬间沁出了冷汗。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脑海中飞速回忆着昨天的分析。
在众人或审视、或怀疑、或等着看笑话的目光中,她抬起头,声音虽然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但吐字清晰:
“根据去年的市场数据和同类题材的表现来看,‘悬疑+人性探讨’的类型并非没有市场,反而因为其深度和话题性,容易形成口碑发酵。”她先肯定了类型价值,然后话锋一转,“我认为,该项目搁置的更关键原因,可能在于不可控的演员风险。资料显示,原定男主演在项目启动前爆出负面新闻,这对于投资和后续发行是致命打击。当时匆忙间找不到同等咖位和契合度的替代者,加上舆论压力,选择战略性搁置是及时止损的最优解。”
她没有直接点出税务问题,但“负面新闻”和“不可控风险”已经足够暗示。她顿了顿,补充道:“不过,如今市场环境变化,观众对演员阵容的依赖度在降低,对剧本和制作本身的要求在提高。如果这个项目的剧本和主创团队依旧保有竞争力,或许可以重新评估其启动价值,考虑采用‘实力派演员+精良制作’的新模式,规避流量依赖风险。”
她说完,会议室里一片寂静。
几位高管的脸上露出了些许惊讶,显然没料到这个空降来的、看起来像花瓶的实习生,不仅了解内情,还能跳出原有框架提出新的思路。
陆宴辞看着她,深邃的眼眸里没有任何波澜,让人猜不透他在想什么。几秒钟后,他才淡淡地“嗯”了一声,对项目经理说:“后续按这个方向,重新做一份评估报告。”
没有表扬,也没有否定。但这一句吩咐,已然是对苏念判断的一种默认。
项目经理连忙应下,看苏念的眼神也少了几分轻视。
接下来的会议,苏念没有再被提问,但她能感觉到,那道来自主位的、若有似无的视线,始终偶尔会落在她身上。
会议在十一点半结束。众人纷纷起身离开,苏念也收拾好自己的笔记本,准备跟着人流出去。
“苏念。”陆宴辞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苏念脚步一顿,心脏再次提了起来。他又想做什么?
只见陆宴辞不紧不慢地整理着袖口,走到她面前,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说:“中午一起吃饭。”
这不是询问,而是通知。
苏念愕然抬头,想也不想就要拒绝:“陆总,不用了,我……”
“公司附近新开了一家法餐,安娜已经订好了位置。”陆宴辞打断她,目光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十二点,地下车库A区,我的车那里见。”
他说完,不再给她任何反驳的机会,径直越过她,走出了会议室。
苏念僵在原地,只觉得一阵头疼。和他单独吃午饭?在那样的高级餐厅?她几乎可以想象那会有多煎熬,以及万一被同事看到,会引发怎样的流言蜚语。
然而,她能拒绝吗?显然不能。
十二点整,苏念磨磨蹭蹭地来到了地下车库A区。那辆熟悉的黑色库里南果然停在那里,像一头蛰伏的猛兽。
她犹豫了一下,拉开后座的门。
“坐前面。”驾驶座上传来陆宴辞淡漠的声音。
苏念动作一僵,只好关上车门,绕到副驾驶座坐下。车内弥漫着熟悉的雪松冷香,混合着他身上独特的男性气息,让她有些呼吸不畅。
陆宴辞发动车子,驶出车库。他开车很稳,侧脸线条冷硬,全程没有说话。
餐厅环境极其优雅私密,安娜订的是一个靠窗的半封闭卡座,很好地隔绝了外界的视线。侍者恭敬地递上菜单。
陆宴辞看都没看,直接点了几道招牌菜,然后对苏念抬了抬下巴:“看看你想吃什么。”
苏念根本没什么胃口,随意指了一道前菜和主菜。
点完餐,气氛再次陷入尴尬的沉默。苏念低头看着桌面精美的纹路,如坐针毡。
“昨天的报告,做得不错。”陆宴辞忽然开口,打破了沉寂。
苏念有些意外地抬头,对上他审视的目光。这是他第一次,近乎正面地肯定她的工作。
“谢谢陆总。”她低声回应,摸不准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不必谢我。”陆宴辞端起水杯,抿了一口,眼神锐利,“我只是确认了一件事。”
“什么?”
“你确实很聪明,懂得利用机会展现自己的价值。”他的语气带着一种洞穿一切的嘲弄,“在会议上故意引起我的注意,再抛出准备好的观点,不就是想证明,你不仅仅是……嗯?”
他的话没有说完,但那个意味深长的停顿,比任何直白的词汇都更具侮辱性。
苏念的脸瞬间涨红,一股怒火直冲头顶。他以为她在演戏?在处心积虑地勾引他?
“陆总!”她忍不住提高了声音,引来旁边侍者侧目,她立刻压低了声音,胸口起伏,“请您不要以己度人!我认真完成您交代的工作,在会议上陈述客观事实,仅此而已!如果您认为这也是别有用心,那我无话可说!”
看着她因愤怒而亮得惊人的眸子,和那因为激动而微微泛红的脸颊,陆宴辞非但没有动怒,嘴角反而勾起了一抹极淡的、近乎愉悦的弧度。
“是吗?”他身体微微前倾,隔着不大的餐桌,目光极具压迫感地锁住她,“那你现在,是在对我发脾气?”
他的逼近带来强烈的压迫感,苏念甚至能看清他浓密睫毛下的深邃瞳孔。那股熟悉的、清冽的雪松气息更加清晰,勾起了某些被她刻意遗忘的、混乱又炙热的记忆。
她的气势瞬间一滞,心跳漏了一拍,下意识地想后退,却被卡座牢牢挡住。
“我……”她语塞,发现自己无论怎么回答,似乎都会落入他设定的语境里。
承认?等于坐实了她在“闹脾气”,带着某种亲密关系的嗔怪。
否认?又显得苍白无力。
陆宴辞看着她慌乱又强自镇定的模样,像一只被逼到墙角、竖起了浑身绒毛却无路可逃的猫。他眼底的兴味更浓了几分。
他没有再逼近,而是重新靠回椅背,姿态恢复优雅从容。恰好这时,侍者开始上前菜。
“吃饭。”他拿起刀叉,语气恢复了平常的淡漠,仿佛刚才那短暂的、充满张力的交锋从未发生过。
苏念看着面前精致的菜肴,却味同嚼蜡。这一顿饭,吃得她心力交瘁。她完全搞不懂陆宴辞到底想干什么。时而刁难,时而肯定,时而侮辱,时而又流露出一点似是而非的“兴趣”。
他就像是一个最高明的猎手,不断地变换着节奏和方式,让她在紧张、愤怒、屈辱和偶尔的、微小的成就感中来回摇摆,无法预测下一步,也无法真正放松警惕。
午餐在一种诡异而沉默的气氛中结束。
回公司的路上,陆宴辞依旧一言不发。
直到车子停在地下车库,苏念解开安全带,准备下车时,他才再次开口,声音平淡无波,却在她心里投下了一颗巨石:
“晚上有个商业酒会,安娜会给你准备礼服。七点,在这里等我。”
苏念猛地转头看他。
商业酒会?带她出席?
陆宴辞没有看她,目光直视前方,侧脸线条冷硬。
“记住你的身份,”他淡淡地补充道,语气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从现在开始,在必要的场合,你是我的女伴。”
女伴?
这两个字,像一道惊雷,在她脑海里炸开,彻底模糊了工作与私人、强迫与交易之间,那本就摇摇欲坠的界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