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底,天气已经热得不成样子,黏腻的风裹着蝉鸣,一阵阵扑在脸上。叶凌云从快递点取出那个略显单薄的录取通知书信封时,手心莫名有些发潮。不是汗,是一种更深沉的东西。信封边角被他的手指捏得微微发皱,他深吸了口气,那空气也是烫的。
走回家不过十几分钟的路,脊背上的T恤已经洇湿了一小块,黏腻地贴着皮肤。他脑子里没什么清晰的念头,既没有狂喜,也没有失落,只有一种悬而未决的漂浮感。家门口那棵老槐树耷拉着叶子,荫蔽下也没多少凉意。
推开那扇漆皮有些剥落的铁门,饭菜的味道混着屋子里特有的陈旧气息涌过来。父亲叶建国正坐在桌边,就着一碟花生米喝酒,母亲李娟在厨房和客厅之间忙碌,碗筷磕碰的声音清脆又带着点急促。
“通知书到了?”叶建国眼皮都没抬,声音从酒杯边缘闷闷地传出来。
“嗯。”叶凌云应了一声,把信封放在桌上,动作很轻。
叶建国放下酒杯,抓过信封,粗砺的手指三两下就撕开了封口,抽出里面那张纸。他的目光快速扫过纸上的字迹,当看到“第二批次本科”那几个字时,脸上的肌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绷紧了,原本就被酒精熏得发红的面皮,此刻更是涨成了酱紫色。
“砰!”
一声巨响,不是摔酒杯,是叶建国猛地将手里的饭碗掼在了地上,白瓷碎片和米饭溅得到处都是。李娟吓得从厨房探出头,手里还拿着锅铲,脸色煞白。
“二本!”叶建国霍地站起,手指几乎要戳到那张录取通知书上,“老子辛辛苦苦供你十几年,就他妈给老子考个二本?!你知道现在外面怎么说?二本出来就是废物!是社会的渣滓!老子的脸都让你丢尽了!”
他的咆哮震得屋顶似乎都在抖,唾沫星子横飞。叶凌云站在原地,没动,也没说话,只是看着父亲因为暴怒而扭曲的脸,看着他脖子上凸起的青筋。地上滚烫的米饭黏在瓷砖上,很快失去了热气。
“上学?上个屁!浪费老子的钱!”叶建国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他死死瞪着叶凌云,一字一顿地命令,“想上?行啊,有本事你自己掏钱!别想从老子这里拿走一分钱的学费!我看你能蹦跶到几时!”
叶凌云垂在身侧的手,指节缓缓收紧,攥成了拳,骨节泛出青白色。他抬眼,目光掠过父亲暴怒的脸,又看向一旁手足无措、眼神里满是哀求的母亲,那目光最终落回父亲脸上,很深地看了一眼。然后,他弯腰,捡起地上那张沾染了油污和饭粒的录取通知书,用袖子仔细地擦了擦,叠好,放回信封里。
整个过程,沉默得令人窒息。
“好。”他只说了这一个字,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说完,他转身走回了自己那间狭窄的卧室,关上了门。隔绝了门外的骂骂咧咧和母亲低低的啜泣声。
那天之后,叶凌云的生活像被上紧了发条,而且是同时拧了好几个不同的方向。
白天,他是穿梭在写字楼里的西装革履的房地产中介实习生,脸上挂着练习了无数次的、无懈可击的职业微笑,对着形形色色的客户重复着那些背得滚瓜烂熟的楼盘信息。晚上,他是商圈附近一家连锁咖啡店的店员,站在氤氲的咖啡香气里,机械地重复着点单、收银、制作饮料的动作,直到深夜。周末,他顶着烈日或是寒风,举着家教广告牌,辗转于各个小区之间,给那些或乖巧或顽劣的中小学生补习功课,一遍又一遍地讲解着公式和语法。
时间被切割成碎片,每一片都必须榨出价值。他见过城市凌晨四点的清洁工,也陪过最后一班地铁的醉汉。被挑剔的客户指着鼻子骂过“学生仔就是不靠谱”,也因为一点微不足道的差错被店长扣过工资。在公交车上站着睡着是常事,啃冷掉的包子当晚餐也是常事。
大学四年,他活成了同学眼中的一段传奇,一个符号。不是因为他那即便穿着廉价衬衫、带着倦容也依旧耀眼得令人侧目的英俊脸庞——虽然这确实为他带来了不少便利和小费,甚至还有星探的搭讪——而是因为他那种近乎自虐的忙碌和仿佛永不枯竭的精力。
“叶神,又去兼职啊?”
“凌云,这门课的笔记借我看看,你什么时候有空?”
“学长,你……你不累吗?”
他只是笑笑,那笑容很好看,像是透过乌云的阳光,但底下藏着谁也触碰不到的疲惫和坚硬。他很少参加集体活动,几乎不玩游戏,所有的闲暇时间都用来补觉或者啃那些晦涩难懂的专业书籍。他知道,光靠打工挣不够未来,那张文凭,哪怕只是二本,他也必须学到真东西。
学费、住宿费、书本费、生活费……一笔一笔,从他疲惫的骨头缝里抠出来,变成银行卡上时而增长时而锐减的数字。他很少去看那个余额,只是麻木地挣,然后必要地花出去。
偶尔,母亲会偷偷给他打电话,声音压得很低,问他钱够不够用,叮嘱他别太累。他总是说“够,没事,挺好的”。电话那头,有时能隐约听到父亲粗声粗气的背景音,似乎在抱怨着什么。叶凌云只是沉默地听着,然后挂断。
四年,像一场漫长而急促的马拉松。终于到了终点线前——毕业典礼。
礼堂里熙熙攘攘,充斥着青春的躁动和离别的感伤。家长们穿着自己最体面的衣服,脸上洋溢着骄傲的笑容,举着手机四处拍照。叶凌云穿着租来的学士服,坐在人群中,身姿挺拔,依旧是那个颜值鹤立鸡群的存在,只是眉眼间多了几分同龄人没有的沉静和疏离。
他看到了坐在侧前方的父母。母亲李娟不停地整理着衣角,眼神紧张又期待地望向主席台。父亲叶建国坐得笔直,穿着那件似乎只有重要场合才出现的灰色夹克,脸上没什么表情,目光偶尔扫过会场,带着一种审视的味道。
典礼按部就班地进行着,领导讲话,教师代表发言,优秀毕业生上台……一切都很顺利。
就在主持人宣布典礼即将结束,请各位毕业生有序退场时,一个谁也没有预料到的身影,猛地从家长席窜了出来,几步就冲上了主席台,动作快得让旁边的老师和学生干部都没反应过来。
是叶建国。
他一把从错愕的主持人手里抢过了话筒,因为动作太猛,话筒发出“刺啦”一声尖锐的鸣响,让整个喧闹的礼堂瞬间安静了不少。无数道目光惊愕地聚焦到这个突然上台的中年男人身上。
叶建国清了清嗓子,脸上因为激动而泛红,他对着话筒,声音通过音响被放大,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略显生硬的庄重:
“各位领导,老师,家长们,同学们!我是叶凌云的父亲!”
叶凌云在台下看着,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身体微微前倾。
叶建国继续着他的演讲,语气越来越慷慨激昂:“我儿子,叶凌云!他能有今天,顺利从大学毕业,不容易啊!我知道,很多人觉得他考上的不是什么名牌大学!但是!”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台下,似乎在享受这种被万众瞩目的感觉:“但是,他能读完这四年,靠的是什么?靠的是他自己的努力吗?不!更重要的,是我!是我这个做父亲的,在背后默默地、省吃俭用地支持他!”
台下响起了一些细微的议论声。李娟在台下焦急地对着台上摆手,嘴唇翕动着,却被叶建国完全无视了。
“四年!他的学费,他的生活费,哪一分不是我——”叶建国挥舞着手臂,情绪愈发高涨,仿佛要将积压了四年的某种情绪一次性宣泄出来。
就在这时,叶凌云站了起来。
他没有惊慌,也没有愤怒,脸上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冰冷的笑意。在全体师生和家长的注视下,他步履从容地,一步步走上主席台,走到了他父亲的身边。
他没有去抢话筒,也没有试图打断。
他只是从学士服宽大的袖口里,掏出了那只屏幕已经有些磨损的手机,手指熟练地在屏幕上点击了几下,然后,将屏幕转向台下,缓缓地、水平地移动着,确保前排和后排的人,只要看,都能清晰地看到。
那是一个银行APP的账户余额界面。
屏幕上,那一长串清晰无比的数字,在礼堂明亮的灯光下,闪烁着冷冰冰的光泽。
【¥ 376,518.43】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冻结了。
窃窃私语声戛然而止。
准备上前维持秩序的老师僵在了原地。
台下,无数双眼睛瞪大了,难以置信地聚焦在那块小小的手机屏幕上。有人下意识地捂住了嘴,有人倒吸了一口冷气,那冷气声在死寂的礼堂里显得格外清晰,紧接着,是更多、更响的倒吸冷气的声音,汇成一片低沉的浪潮。
叶建国那张原本因为激动而涨红的脸,在看清那串数字的瞬间,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变得惨白如纸。他举着话筒的手臂僵在半空,嘴巴微微张着,却发不出任何一个音节,只有话筒里传来他粗重而混乱的喘息声。
叶凌云收回手机,目光平静地落在父亲那张瞬间苍老、狼狈不堪的脸上,嘴角那丝冰冷的笑意,似乎加深了一些,又似乎只是光影造成的错觉。
风从礼堂敞开的门口吹进来,带着夏日的燥热,却吹不散这满室的死寂与震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