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祐柏是在一阵钝痛和口干舌燥中醒来的。
窗外天光未亮,房间里一片晦暗。他动了动,感觉浑身骨头像是被拆开重组过一样酸痛无力。
昨晚的记忆碎片般回笼——便利店的灯光、卫怵探过来的微凉手指、额头上冰凉的湿毛巾、披在肩头带着雪松气息的外套,还有雨夜里那个撑着伞仰头望来的身影。
他撑起身,目光落在椅背上那件深色外套上。在昏暗的光线里,它像一个沉默的见证者。喉咙干得发疼,他起身想去倒水,脚下却一个踉跄。看来发烧还没完全退。
倒了杯冷水灌下去,感觉稍微好了点。他拿起手机,屏幕亮起,显示凌晨5:23。没有任何未读消息,包括那个他名义上母亲的人。他扯了扯嘴角,意料之中。
正准备放下手机,动作却顿住了。屏幕上,除了时间日期,还残留着昨晚他下意识输入,却并未拨出的那一串数字——卫怵的号码。
他盯着那串数字看了几秒,然后面无表情地将其删除。他不习惯依赖别人,更不习惯主动寻求帮助。昨晚是个意外,是脆弱状态下的不得已。
重新躺回床上,却没了睡意。头痛依旧,身体也依旧不适。他闭上眼,试图驱散脑海里关于昨晚的画面,但卫怵那双带着担忧的清澈眼睛,以及那句“好好休息,别再看书了”的叮嘱,却异常清晰地反复出现。还有那件外套上传来的,若有似无的雪松香气,仿佛还萦绕在鼻尖。
他烦躁地翻了个身,把脸埋进枕头里。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渐渐泛起鱼肚白。蒋祐柏知道不能再躺下去了,今天还有月考。他挣扎着起床,洗漱时看着镜子里脸色苍白、眼下带着青黑的自己,皱了皱眉。用冷水拍了好几次脸,才勉强打起一点精神。
他没有动那件外套,也没有打算联系卫怵。就像他删掉那串号码一样,他试图将昨晚的一切都归为一个可以翻篇的意外。
早上六点多,他走出楼道。雨已经停了,清晨的空气湿润而冷冽,带着泥土和植物清洗过的味道。他下意识地紧了紧身上单薄的校服外套,比起卫怵那件质地精良的外套,这校服显然无法有效抵御晨寒。
路过那家二十四小时便利店时,他的脚步几不可察地放缓了一瞬。店里灯光依旧亮着,但收银台后换了一个陌生的、面容疲倦的中年男人,正在整理货架。卫怵不在。
一种微妙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失落感,极快地掠过心头,随即被他忽略。他继续目不斜视地往前走。
然而,就在他快要走过便利店门口时,旁边巷子口一个熟悉的身影让他停下了脚步。
卫怵站在那里,手里提着一个印着“黄记粥铺”字样的纸袋,正低头看着手机。他似乎也刚来不久,身上穿着干净的校服,外面套了件浅灰色的薄绒外套,头发看起来有些潮湿,像是刚洗过澡。晨曦微光落在他身上,驱散了些许夜班的疲惫感,显得清新而挺拔。
他似乎感应到目光,抬起头,恰好与蒋祐柏的视线对上。他脸上立刻露出一个笑容,快步走了过来。
“感觉好点了吗?”卫怵走到他面前,很自然地问道,目光在他脸上扫过,带着审视,“脸色还是不太好。”
蒋祐柏没想到会在这里直接碰到他,一时有些不知该如何反应,只是生硬地点了下头:“嗯。”
“那就好。”卫怵似乎并不在意他的冷淡,将手里的纸袋递过来,“给你,黄记的南瓜小米粥和素菜包,发烧刚好吃点清淡的暖胃。”
蒋祐柏看着递到面前的纸袋,没有接。“不用,我吃过……”他想说自己吃过了,或者不饿,但空腹带来的轻微眩晕感让他这话缺乏说服力。
“我正好顺路买自己的,就多带了一份。”卫怵打断他,语气温和却不容拒绝,“早上不吃饭对胃不好,尤其你还在生病。拿着吧,就当……谢谢你昨晚照顾我生意?”他开了个轻松的玩笑,将纸袋又往前送了送。
纸袋散发着温热的气息,隐隐有食物香甜的味道飘出。蒋祐柏的胃不争气地轻响了一下。他沉默地看着卫怵,对方眼神坦荡,笑容干净,没有任何施舍或怜悯的意味,仿佛这真的只是一次顺带的、朋友间的寻常关怀。
周围偶尔有早起的学生或上班族经过,投来好奇的目光。蒋祐柏不喜欢这种被注视的感觉。他抿了抿唇,最终还是伸手接过了那个沉甸甸的、温暖的纸袋。指尖触碰到袋子的瞬间,一股暖意顺着指尖蔓延开来。
“……谢谢。”他声音很低,几乎含在喉咙里。
“不客气。”卫怵笑容加深了些,那双好看的眼睛弯了起来,“快去学校吧,趁热吃。月考加油。”他朝蒋祐柏挥挥手,很自然地转身,朝着与学校相同的方向走去,并没有提出要和他一起走。
蒋祐柏站在原地,看着卫怵逐渐走远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手里温热的纸袋。清晨的冷风似乎没那么刺骨了。
他最终还是提着纸袋去了学校。在早自习开始前,教室里人还不多,他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打开了纸袋。粥还是温热的,金黄粘稠,散发着南瓜天然的甜香。素菜包皮薄馅足,味道清淡可口。这是他来到L城后,吃的第一顿不是泡面或便利店便当的、热乎乎的早餐。
胃里被温暖的食物填充,连带着身体似乎也舒服了一些。他安静地吃着,周围的嘈杂仿佛被隔绝在外。他不禁想起卫怵昨晚提到这家粥铺时的语气,以及他今早“恰好”出现在巷子口的身影。
这真的只是巧合吗?
月考进行得不算顺利。虽然蒋祐柏基础不错,但发烧带来的头晕和注意力涣散还是影响了他的发挥,尤其在需要大量思考和计算的理科科目上。他强撑着考完最后一门,走出考场时,感觉脚步都有些发飘。
回到教室,同学们都在热烈地对答案或讨论假期安排,喧闹声让他本就胀痛的脑袋更加不适。他面无表情地收拾好书包,准备立刻回家。
“蒋祐柏。”一个声音在身旁响起。
他抬起头,卫怵不知何时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一个透明的文件夹。“这是今天老师发的国庆假期作业清单和各科卷子答案,我帮你多拿了一份。”卫怵将文件夹放在他桌上,“你……脸色还是不好,考得怎么样?”
“还行。”蒋祐柏接过文件夹,依旧是言简意赅的回答。他不想多谈考试,也不想显得自己很脆弱。
卫怵看了看他,没再追问考试的事,只是说:“如果还不舒服,回去好好休息。假期作业不急。”
“嗯。”蒋祐柏把文件夹塞进书包,拉上拉链。
“那个……”卫怵似乎犹豫了一下,才说,“外套,你不急着还。等你好彻底了再说。”
蒋祐柏动作顿住,抬眼看他。卫怵的表情很自然,仿佛只是随口一提。
“我知道了。”蒋祐柏说完,背起书包,“先走了。”
“好,假期愉快。”卫怵在他身后说道。
蒋祐柏没有回应,径直走出了教室。他需要新鲜的空气和安静的独处空间。
国庆假期开始了。对于大多数学生来说是放松和玩乐的时间,对蒋祐柏而言,只是意味着不用去学校,可以更长时间地待在出租屋里。他花了一天时间昏睡,体温终于在第二天早上恢复了正常,虽然身体还有些虚弱。
那件卫怵的外套依旧挂在椅背上。他洗了个澡,换下穿了快两天的衣服,看着那件外套,犹豫了一下,还是拿了下来。
布料触感细腻,确实价值不菲。他仔细地将外套折叠好,放进一个干净的纸袋里。
他打算去一趟便利店,把外套还给卫怵。他不喜欢欠别人东西,尤其是人情。
晚上八点多,他提着纸袋下楼。这个时间点,卫怵大概率在值班。走到便利店门口,透过玻璃门,果然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正在收银台后帮一位老太太结账,脸上带着惯有的温和笑容。
蒋祐柏等老太太离开后,才推门进去。
风铃声响起,卫怵抬起头,看到是他,以及他手里提着的纸袋,眼神微动,笑容不变:“来了。身体好了?”
“嗯。”蒋祐柏走过去,将纸袋放在收银台上,“外套,洗过了。”他其实没洗,因为外套本身就很干净,他只是折叠好。
卫怵看了一眼纸袋,却没有立刻去拿,而是问道:“吃饭了吗?”
蒋祐柏顿了一下,如实回答:“……还没。”
“正好,我也没吃。”卫怵从收银台下面拿出两个和他之前用的类似的“黄记粥铺”纸袋,只不过这次看起来更丰盛些,“今天他们家做了不错的豉汁排骨饭,我买了两份,一起?”
蒋祐柏愣住了。他看着台上那两个并排放着的、散发着食物热气的纸袋,又看向卫怵。对方的表情很自然,眼神里带着真诚的邀请,没有半分勉强。
他发现自己似乎很难拒绝卫怵这种自然而然的、不带任何压迫感的善意。上一次是早餐,这一次是晚餐。而且,他确实饿了。
“……多少钱?”他问,他不想白吃。
卫怵笑了,似乎觉得他这个问题有点有趣:“不用,我请客。算是庆祝你病好了,还有……庆祝假期?”
蒋祐柏沉默着。他不习惯接受别人的请客。
“要不这样,”卫怵指了指便利店角落靠窗的一排简易桌椅,“陪我吃个饭?夜班一个人吃饭挺无聊的。”
这个理由听起来……似乎可以接受。蒋祐柏看了一眼那个安静的角落,又看了看卫怵等待的眼神,最终,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
卫怵眼睛一亮,笑容更真切了几分。他拿起两个纸袋,对蒋祐柏说:“你先过去坐,我热两杯豆浆。”
蒋祐柏走到窗边的位置坐下。窗外是城市的夜景,车流如织,霓虹闪烁。便利店内光线明亮,放着舒缓的轻音乐。这个角落相对独立,没什么人打扰。
过了一会儿,卫怵端着两杯热豆浆过来,在他对面坐下。他将一份排骨饭和一杯豆浆推到蒋祐柏面前。
“尝尝看,我觉得味道还不错。”
蒋祐柏打开纸袋,饭菜的香气扑面而来。排骨蒸得软烂入味,米饭吸收了豉汁的咸香,旁边还搭配着清口的烫青菜。这比便利店便当和泡面不知道好了多少倍。
两人默默地开始吃饭。气氛有些安静,但并不算尴尬。卫怵似乎很懂得尊重别人的沉默,只是偶尔会聊一两句关于假期或者最近天气的话题,语气轻松。
“你国庆假期有什么打算吗?”卫怵问。
“没有。”蒋祐柏回答。
“L城有个新开的美术馆,听说有几个不错的展,如果你感兴趣的话……”卫怵说到一半,顿了顿,笑道,“不过你可能更喜欢安静待着。”
蒋祐柏没有接话,只是默默地吃着饭。他确实没什么出门的打算。
吃完饭,卫怵将垃圾收拾好。蒋祐柏看着他将那个装着外套的纸袋放到收银台下面,并没有多说什么。
“谢谢你的晚餐。”蒋祐柏站起身,说道。这是他第一次比较正式地向卫怵道谢。
“不客气,”卫怵看着他,眼神温和,“下次夜宵可以再来试试别的,我知道几家不错的店。”
蒋祐柏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只是点了点头。“我走了。”
“好,路上小心。”
走出便利店,夜风拂面。蒋祐柏回头看了一眼,卫怵已经回到了收银台后,正低头看着什么,侧脸在灯光下显得安静而专注。
他摸了摸自己的胃,那里被温暖的食物填满,不再空空落落。回想起刚才那顿安静的、并肩而坐的晚餐,以及卫怵那些看似随意却恰到好处的关怀,蒋祐柏发现,自己心里那道坚冰筑成的壁垒,似乎被这接二连三的细微暖意,凿开了一道极其微小的缝隙。
这个叫卫怵的人,正以一种他从未经历过的方式,缓慢而坚定地,渗透进他冰冷而孤独的世界里。而他,似乎并不像自己想象中那么排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