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光瑶死后,金麟台依旧辉煌,琉璃瓦在日光下流转着刺目的金光,朱红廊柱撑起层层叠叠的飞檐,殿宇巍峨如旧,却再不见那抹总是含笑立在阶前、进退有度的身影。世人称他“仙督”,赞他建瞭望台护佑四方,颂他调和百家、平息纷争,却无人知晓,那双曾翻覆风云、沾满血腥的手,也曾为一人悄然收起锋芒,将心底最深的温柔,藏在无人窥见的角落。
蓝曦臣自那场观音庙血战后便闭关三月,不闻窗外风雨。他独坐案前,寒玉床的凉意透过衣料渗入肌理,却不及心口的万分之一。手中紧握着一封未寄出的信,信笺是他惯用的云纹宣纸,字迹清隽如兰,墨色却深浅不一,透着落笔时的迟疑与痛楚:“若我早知你非孟瑶,而是步步为营的金光瑶;早知你机关算尽,皆因自幼颠沛、无人可依;早知你眉间的温润笑意,全是护己的铠甲……我是否还会在清河初见时,便对你心生怜惜,唤你一声‘三弟’?”指尖反复摩挲着信纸边缘,纸页已被体温焐得发软,仿佛能触到那人临终前眼中破碎的光,那一句带着血沫的“二哥,保重……”,字字如针,扎得他三年来夜夜难安。
他不愿信,那个与他结义金麟台、共饮天子笑、同守正道底线之人,竟会是那般狠绝的枭雄。可事实如刀,聂明玦四分五裂的尸身、秦愫染血的绝笔、被调包的母亲遗骨,还有那些死于瞭望台阴谋下的无辜魂魄——每一道伤痕,都是金光瑶一生无法愈合的裂隙,也是刺进他心头的利刃。他总想起观音庙中,金光瑶濒死时攥着他衣角的模样,指尖冰凉,力道却带着不甘的执拗。那眼神里,有怨,有悔,更藏着另一种更深的痛苦,像是被无数丝线缠绕的茧,挣不开世人的偏见,解不了身世的枷锁,连最后一点真心,都被命运碾得粉碎。
直到那一日,蓝曦臣应金陵和聂怀桑之请,整理金光瑶留在金麟台的遗物。鎏金的摆件、名贵的字画被一一归类,大多是世人眼中“仙督”应有的华贵,却无半分温度。直到他翻开一只不起眼的紫檀木匣,匣身雕着细密的缠枝莲纹,边角已被摩挲得发亮。底层铺着一方褪色的素色锦缎,锦缎上,静静躺着一枚红绳铃铛。
铃身小巧,铜质已氧化得发暗,却依旧能看出当年的精致。铃身一侧,刻着两个娟秀的小字:“瑶华”,字迹纤细如女子簪花,笔锋却隐隐透出几分倔强的力道,像是写字人藏在柔软外表下的坚持。蓝曦臣心头猛地一震,指尖不自觉地抚过那两个字,粗糙的铜面带着岁月的凉意,却仿佛能触到金光瑶藏了半生的心事,温热而沉重。
他记得这名字。当年金光瑶初入金氏,地位低微,常被旁支子弟欺凌。一次围猎宴后,他撞见金光瑶独自在桃树下擦拭伤口,眉宇间褪去了惯常的笑意,只剩难掩的落寞。闲谈间,金光瑶曾提过一个“失散的妹妹”,名唤瑶华,说她生来体弱,畏寒畏风,被送往东海一座偏僻小岛养病,由一位远房亲戚照拂,自那以后便音讯全无。彼时众人只当是他孤苦身世的又一段悲叹,或是为了博取同情的托词,未曾深究。就连他自己,也只当是少年人无处安放的怅惘,轻声安慰了几句,便再未提起。
可如今细想,诸多疑点豁然开朗。金光瑶掌权后,曾三番五次派人前往东海巡查,对外只称是整顿海防,可那些心腹皆是他最信任之人,远超寻常巡查的规格。他耗费巨资,在青楼旧址修建观音庙,塑母亲孟诗的雕像供人朝拜,看似是为母亲正名,可庙后却暗设一间密室,常年派专人守护,除了他自己,无人知晓密室里的光景。世人皆道他虚伪,连追思母亲都要摆足场面,却无人知晓,那密室深处,或许根本不是香火与牌位。
蓝曦臣握着铃铛轻轻一晃,一声细碎的铃音响起,清越却带着几分沙哑,像是穿越了千山万水,从东海的风里传来。他忽然想起,当年金光瑶书房的抽屉里,常年放着几盒上好的润肺丹药,药性温和,专治体弱之人的咳喘,可他自己身强体健,从未有过此病。还有那几匹罕见的鲛绡纱,轻薄透气,寒暑不侵,他曾以为是金光瑶贪图奢华,如今想来,那般珍贵的料子,恰好适合畏寒的体质。
原来那些年,他并非全无牵挂,并非一心只有权术。那个在世人眼中无恶不作的金光瑶,心底竟藏着这样一份柔软的念想。他步步为营往上爬,或许不只是为了摆脱“娼妓之子”的污名,更是为了有朝一日,能有足够的权力和能力,找到那个失散多年的妹妹,护她一世安稳。可他终究没能等到那一天,机关算尽,反误了卿卿性命,只留下这枚褪色的铃铛,和一段无人知晓的牵挂。
寒室的风从窗隙渗入,吹动案上的信笺,蓝曦臣抬手将铃铛握紧,红绳勒进掌心,带来一丝钝痛。他望着窗外依旧明媚的日光,忽然觉得那光芒刺目得让人眼眶发酸。原来有些人,你以为早已看透,却终究没能读懂他藏在深渊里的真心。那声“瑶华”,是金光瑶一生未说出口的救赎,也是他迟来的、无处安放的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