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婶的家,是潘家园边上一间不足三十平的出租屋。墙皮斑驳,暖气片嗡嗡作响,阳台上晾着扫帚、拖把和几件洗得发白的工作服。屋里一股炖白菜和樟脑丸混合的味道,却莫名让人安心。
“大妈您先坐,我去烧点热水。”李婶麻利地倒水、找毛巾,“我叫李秀兰,街坊都叫我李婶。您贵姓?”
容嬷嬷坐在小板凳上,双手紧攥衣角,仍惊魂未定:“老……老奴姓容。”
“容?那我叫您容阿姨吧。”李婶笑着递来热毛巾,“您这身衣服可真讲究,绣工精细,比我闺女结婚穿的旗袍还好看。”
一句话,戳中了容嬷嬷的心事。
她低头看着自己冻得发僵的手——这双手,曾为皇后绣过百蝶穿花裙,为贵妃缝过金线凤冠,也曾一针一线补过小阿哥破掉的虎头鞋。如今,却连一碗热水都端不稳。
当晚,李婶煮了碗挂面卧鸡蛋。容嬷嬷吃得泪流满面。
“您别哭啊!”李婶慌了。
容嬷嬷摇头:“两百年……没人给我煮过这么热的面。”
李婶一愣:“两百年?您是不是摔着头了?”
容嬷嬷猛然醒悟,闭口不言。
几天后,李婶发现一件奇事。
她放在窗台边的一件旧毛衣破了袖口,本打算扔掉,可第二天却发现破洞被密密麻麻、细如发丝的针脚补好了——针法平整如缎,远看竟像原本就有的花纹。
“谁干的?”她问。
容嬷嬷低头搓手:“是……是老奴补的。闲着也是闲着,不敢糟蹋东西。”
李婶震惊:“您这手艺,比裁缝店强十倍!”
她立刻翻出一堆旧衣物:儿子小时候的校服、丈夫去世前的中山装、自己穿坏的围巾……统统堆到容嬷嬷面前。
“容阿姨,您要是愿意,帮我改改这些,我按件给钱,行吗?”
容嬷嬷一怔:“银钱?”
“对,钱!能买饭、买药、买手机!”李婶掏出一部旧智能手机,在她眼前晃了晃。
屏幕亮起,五彩斑斓的图标跳出来,还有音乐声。
容嬷嬷吓得往后一缩:“妖镜!竟能映人影、发声响!”
“哈哈哈!”李婶笑弯了腰,“这不是镜子,是手机!您看,我点一下,就能跟我闺女视频!”
她按下视频通话,屏幕上立刻出现一个扎马尾的女孩,甜甜喊:“妈!”
容嬷嬷瞪大双眼,颤抖着伸手去摸屏幕:“这……这是真人?如何关在方匣子里?莫非是摄魂术?”
“哎哟我的天!”李婶笑得直拍大腿,“容阿姨,您真是从‘古代村’来的吧?”
几天后,李婶带她第一次坐地铁。
站口台阶往下延伸,仿佛通向地底龙宫。自动扶梯缓缓移动,容嬷嬷死死抓住扶手,脸色发白。
“这铁蛇……会吃人吗?”
“这是电梯!别怕,站稳了!”
轰隆一声,列车破风而来,银白色车身如游龙入站。门开瞬间,人群涌出。
容嬷嬷双腿发软:“万马奔腾也不过如此!这铁盒子竟能载千人飞驰?”
车厢内,电子屏滚动播报站点,头顶空调送风,角落里有人戴着耳机跳舞般扭动手指——原来是在打手游。
“他们……为何对着手掌念咒?”容嬷嬷喃喃。
李婶快笑岔气:“那是刷短视频!您也来试试!”
她下载了一个APP,教容嬷嬷用前置摄像头自拍。容嬷嬷正襟危坐,严肃道:“拍照需净面焚香,岂能如此轻慢?”
照片拍下,她盯着自己的脸,忽然落泪:“两百年了……我终于又看见自己了。”
最让她震撼的,是“外卖”。
那天李婶加班,说:“我点个外卖,半小时后就有人把饭送到门口。”
容嬷嬷不信:“哪有食肆肯为一餐饭奔波十里?除非是御膳房差役!”
四十分钟后,门铃响起。
一位骑着电动车、身穿蓝黄制服的小哥站在门口,拎着塑料袋:“您点的宫保鸡丁饭!”
容嬷嬷扑到门前,颤声问:“壮士,你是何衙门差役?从哪座御厨司来?”
外卖小哥懵了:“啊?美团……朝阳大悦城那家川菜馆。”
“美……团?”她转向李婶,“这世道,连送膳都有专门的‘团’?”
李婶笑得直咳嗽:“现在叫‘平台经济’!”
那一夜,容嬷嬷坐在床边,捧着那部旧手机,反复看着自己那张略显呆滞的自拍照。窗外,北京的霓虹如星河倾泻。
她轻声自语:
“紫禁城的规矩是锁人的,
可这世间的规矩……竟是为了让人活得更方便?”
她忽然想起佛经里一句话:
“应无所住,而生其心。”
或许,她不该再跪着了。
或许,她该为自己活一次。
夜深,她从行李包(李婶给的帆布袋)底层摸出一块珍藏多年的素绢,取出随身携带的银针与丝线,在台灯下,默默绣起一朵含苞的莲。
针脚细密,力道沉稳。
这一针,不再为皇命,
不再为忠义,
只为——
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