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给一棵栀子花的信

高考前夜，学校罕见地没有强制熄灯，宿舍楼灯火通明，像一座漂浮在题海上的孤岛。林年却早早离开自习室，手里拎一只充电小台灯，悄悄绕到升旗台。

昨夜一场暴雨，把泥土浇得松软，空气里混着铁锈与青草的味道。她蹲下身，拂去积水，只见那株栀子叶背在灯下泛着乳白的光——花苞数量从三朵增至七朵，最大的一朵已裂出缝隙，露出里面嫩黄的花蕊，像偷偷探出的指尖。

写完，她把它们一一贴在花柄处，像给七个小兵别上编号。做完，她关掉台灯，让月光直接落在花瓣上。无风，却能闻到极淡的香气，像有人把整条走廊的清凉悄悄折叠，藏进这一平方米的土地。

她伸手触碰，花瓣轻轻颤抖，抖落一滴水珠，"嗒"地砸在她鞋面，凉得惊心。那一刻，她忽然明白：栀子在选择今晚盛开，似乎懂得明日之后，它们将再也见不到考场外排队的她。

她于是从口袋掏出早已备好的标签纸——裁成指甲大的方形，用记号本写下几个极小的名字：

1️⃣ 年年

2️⃣ 余言

3️⃣ 雪

4️⃣ 风

5️⃣ 流星

6️⃣ 走廊

7️⃣ 余生

她抱膝坐下，把速写本摊在膝盖，翻到第十七页，空白。她抽出2B铅笔，写下一行字：

"给一棵栀子花的信——也是给你。"

“余言：

你说过，栀子开花的时候，你会借香气回来。我替你数过，今晚有七朵，所以我给它们起了名字，第三朵叫'雪'，因为你走的那天，雪很大。

明天就要高考了，我把课桌搬去最后一排，靠窗。监考老师说不能带植物，我帮它们请了假，就留在旗台。你会责怪我任性吗？应该不会，你比谁都擅长假装无所谓，然后把答案偷偷写进画里。

今天二模成绩出来，我年级第一，英语147，数学满分。老赵拍我肩膀说'清北稳了'，我点头，却想起你说过——'分数要换冰淇淋'。我买了两支，一支香草，一支抹茶，放在医院门口长椅上，等它们化光，也没等到你。

栀子花苞在夜里'啪'一声裂开，声音很小，我却听见了。原来植物也会鼓掌，只是观众只有自己。我学着它们，把骨节掰得咔咔响，算是给自己鼓掌了。

考场的钟声会很长，我会把每一次滴答都当成你的心跳；如果题很难，我就用铅笔在草稿纸写'Y&L'，再画一片花瓣，假装你在旁边偷看。

余言，如果我考第一，你就回来请我吃冰淇淋，好不好？这次我不怕冷，也不会让化掉的奶油滴到你的袖口了。

——年年

——高考前夜”

她写完，把纸撕下，折成极薄的方块，埋进花根旁，再覆上一层新土。做完，她抬头，发现月亮被云遮住，只剩圈一毛边，像被橡皮擦花的素描，她忽然想起什么，从口袋中拿出早已风化的栀子花糖纸，摊平，放在第七朵花下——糖纸上的栀子图案被雨水泡的发白，却仍旧完整。

"替我守到早上。"她轻声说，"别让她迷路。"

凌晨两点，教学楼方向的灯一盏盏熄灭，宿舍楼却响起此起彼伏的背书声，像潮汐。林年关掉台灯，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土。她最后看了一眼七朵标签，在心里默念它们的名字，然后转身——

没走两步，身后传来极轻的"啪"。第二朵花完全绽开，香气被夜气托起，像一条看不见的丝带，轻轻缠住她脚踝。她停住，却没回头，只是抬手挥了挥，算是告别。

回到宿舍，室友正围在一起看押题卷，见她进门，递过一份"临时佛脚"。林年摇头，爬上床，把床帘拉得严严实实。她打开手电，把速写本翻到第十八页，画下一只摊开的手掌——掌心躺着七朵小小的栀子，花瓣被风卷起，像七颗星。她在掌纹生命线尽头，用虚线续上一段花茎，直通手腕外的空白，并在旁边写：

"把余生续给雪栀子，让它替我活成你的方向。"

画完，她关掉手电，和衣躺下。窗外，背书声渐渐变成模糊的呓语，她却听见另一种声音——来自旗台的方向，极轻，极慢，像花瓣在夜里交换秘密。她闭上眼，任由那声音把自己淹没。

清晨五点二十，校园广播第一次试铃。林年睁眼，帘外还是暗的，却有人轻敲床栏，压低嗓音："林年，升旗台那边——花全开了！"

她猛地坐起，穿着拖鞋就往下跑。楼梯转角，有同学抱着单词本，被她甩在身后。雪一样的香气在空气里浮动，像一条引路的线。

旗台旁已围了十几个人，见她来，自动让开。她蹲下身——七朵全部盛开，经过一夜雨水洗涤，花瓣边缘透明，像被月光漂过。标签纸被水珠浸透，墨迹晕开，却愈发清晰。最大的一朵垂在花茎中央，花蕊上停着一只早起的白蝶，翅膀轻轻开合，像在说"嗨"。

林年伸手，白蝶不惊，反而沿着她指尖爬到指背，短暂停留，然后飞向灰白的天空。她目送她变成一个小点，没入云幕，才低头，发现花根处那枚糖纸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粒小小的、湿润的泥球——像是谁偷偷把糖纸揉碎，又重新捏成一颗种子。

她忽然笑了，笑得极轻，却足以让紧蹙的眉心松开。她起身，对着围观的同学鞠躬："别摘，让它们看到考试结束，好吗？"

众人点头，有人举起手机拍照，却自觉关掉闪光。林年抬头，看东方泛起蟹壳青，第一缕阳光穿过旗杆顶端，恰好落在"年年"那朵花上，像给她别上一枚金色的校徽。

六点整，校园广播正式响起《夜空中最亮的星》。林年随着人潮走向考场，却在经过旗台时停下，双手合十，对着七朵栀子，做了一个极短的揖——

"等着我，"她无声地说，"两个小时后，我带你们去写作文

语文试卷发下来，她先翻到最后一页，作文题目赫然：

【给未来的一封信】

"亲爱的未来：

你那里，栀子开花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