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香里的禁锢

晨雾还未散尽时，魏无羡被砚台研磨的轻响弄醒。他支着肘坐起身，看见蓝忘机正临窗研墨，晨光顺着他挺直的肩线滑下来，在素白的袖口洇出一层薄金。

“含光君今日倒勤快。”魏无羡揉着眼睛笑，声音里还带着宿醉般的沙哑。昨夜他偷藏的两坛天子笑被找出来，两人对着月光分饮了，最后是谁先醉倒在对方肩头，他已记不太清，只记得醒来时领口还沾着淡淡的檀香。

蓝忘机转过身，手里握着的墨锭正往下滴着墨汁，在白瓷砚台里晕开一圈圈深黑。“今日要抄的家规，我已备好。”他指了指案上摊开的宣纸，魏无羡凑过去看，只见上头用小楷写满了条目，末尾留着半张空白——显然是给他留的。

“又是家规？”魏无羡拖长了调子，指尖在“禁喧哗”三个字上敲了敲，“蓝启仁先生都不管我了，你倒盯得紧。”

话音未落，手腕忽然被握住。蓝忘机的指尖微凉，正扣在他腕间那道被阴虎符灼出的旧疤上，力道不重，却带着不容挣脱的执拗。“一日不抄，便会忘。”他说着，将一支笔塞进魏无羡手里，笔杆是新制的湘妃竹，竹纹里还留着浅浅的刻痕——是他前几日随口说喜欢的样式。

魏无羡握着笔，忽然瞥见窗台下的废纸堆。昨日聂怀桑托人送来的那锭西域墨就躺在那里，墨锭上镶嵌的宝石被日光照得发亮，纸包却被揉得皱巴巴的，显然是被人刻意丢开的。他心里一动，抬眼时正撞上蓝忘机的目光，对方的眼神平静无波，仿佛只是随手清理了杂物。

“写吧。”蓝忘机将砚台往他面前推了推，松烟墨的清苦气味漫过来，混着他身上的冷香，在空气里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魏无羡低头写字时，听见门外传来脚步声。是蓝思追来送药，少年捧着瓷碗站在门口，怯生生地喊了声“魏前辈”。魏无羡刚要应，手腕却被蓝忘机轻轻按住。

“放下吧。”蓝忘机的声音很淡，却带着一种无形的距离感。蓝思追似乎还想说什么，比如问他新画的符篆是否合用，可对上蓝忘机那双沉静的眼，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匆匆放下药碗便退了出去。

门合上的瞬间，魏无羡忍不住笑：“你这是做什么？思追又不是外人。”

蓝忘机没说话，只是拿起那碗药，用小勺搅了搅。药汁冒着热气，散出微苦的气息。“凉了。”他说着，指尖凝起一丝灵力，碗壁瞬间腾起白雾。魏无羡看着他专注的侧脸，忽然想起前几日温宁来送莲子羹，也是这样，刚进门就被蓝忘机以“静室需静养”为由请了出去，那碗羹最后凉透了，被倒在窗外的竹丛里。

“张嘴。”蓝忘机舀了一勺药递过来，眼底映着蒸腾的热气。魏无羡乖乖喝下，苦味漫开时，舌尖忽然被塞进一颗糖。是枇杷味的，甜得恰到好处，正压过药的涩。

“含光君现在倒学会这些了。”魏无羡含着糖笑，手指在对方手背上画圈，“以前是谁说吃糖坏牙的？”

蓝忘机的指尖在他唇角蹭了蹭，像是在回味那点甜味。“你喜欢。”三个字说得平铺直叙，魏无羡却忽然觉得心口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有点酸，又有点软。

午后的阳光斜斜落在宣纸上，将魏无羡写废的纸页晒得发脆。他扔了笔耍赖：“不写了，再写下去，云深不知处的竹子都要被我用来造纸了。”

蓝忘机没逼他，只是默默收拾着狼藉。魏无羡趴在桌上看他，忽然发现对方的袖口沾了点墨痕——是刚才替他扶纸时蹭上的。他伸手想去擦，却被蓝忘机反手握住，指腹摩挲着他掌心的纹路，一圈又一圈，像是在描摹什么珍贵的图案。

“明日，我要去趟清河。”魏无羡忽然开口，看着窗外的竹影，“聂怀桑说他新得了些好符纸，想让我去看看。”

握住他的手忽然收紧，力道大得让他指尖发麻。魏无羡抬眼，看见蓝忘机垂着眸，长睫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看不清表情。“不必去。”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决，“符纸，我让人去取。”

“可我想去看看聂怀桑那家伙最近又在捣鼓什么。”魏无羡试图抽回手，却被握得更紧，“再说了，总待在云深不知处，骨头都要生锈了。”

蓝忘机忽然抬眼，眼底翻涌着魏无羡看不懂的情绪，像深潭里的暗流。“这里不好么？”他问，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有我，有天子笑，有你喜欢的一切。”

魏无羡愣住了。他看着对方紧绷的下颌线，看着他眼底那份近乎偏执的认真，忽然想起昨夜醉酒时，蓝忘机抱着他说的胡话。那时他意识模糊，只听见断断续续的几句，像是“别离开”，又像是“只能是我的”。

他忽然笑了，反手握住蓝忘机的手，将人往自己这边拉了拉。“好，不去了。”他凑过去，在对方唇上轻轻啄了一下，尝到淡淡的墨香，“不去清河了，就陪着含光君，好不好？”

蓝忘机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随即像是松了口气，将他紧紧搂进怀里。力道大得几乎要将他揉进骨血里，魏无羡能听见他急促的心跳，隔着薄薄的衣料传来，带着一种失而复得的惶恐。

暮色漫进来时，蓝忘机在案前写字，魏无羡趴在他膝头看。宣纸上是他熟悉的字迹，写的却是《雅正集》里没有的句子——“执子之手，不令其走”。墨迹未干，透着一股不容错辨的执拗。

魏无羡没问这句话的意思，只是伸手，轻轻盖住了那行字。掌心下的宣纸带着微热的温度，像蓝忘机此刻的心跳，也像他正在慢慢收紧的，名为“爱”的禁锢。

窗外的竹影晃了晃，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交叠成一团，再也分不清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