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二十七年，雁回山的雪下得格外早。
江淮勒住缰绳时，鼻尖先嗅到了乱葬岗特有的腐臭，混着雪粒的清寒，呛得人喉间发紧。这里是雁回山下最荒芜的地界，枯枝如鬼爪般伸向铅灰色的天，雪片打着旋儿落下，给遍地残缺的尸骸覆上薄薄一层白，分不清是雪染白了骨，还是骨映白了雪。
他本是奉命来查此处疫病余孽，却在一堆冻硬的尸身缝隙里，瞥见了那抹微弱的动静。
拨开半掩着的枯木，江淮的呼吸骤然一滞。
雪地里蜷缩着个小姑娘，看年岁不过七八，身上只裹着件破烂不堪的单衣，早已被血和雪浸透，冻得僵硬。她的脸埋在臂弯里，只露出一截纤细的脖颈，肌肤白得近乎透明，却沾着污泥与血痕，像极了被狂风摧残后，坠落在污泥中的玉蝶，翅翼破碎，却仍透着难掩的温润。
“喂。”江淮翻身下马，脚步声踩在积雪上，发出咯吱的轻响。
小姑娘没有回应，只有微弱的气息从臂弯间溢出，若有似无。江淮蹲下身，指尖小心翼翼地触碰到她的脸颊，刺骨的凉意瞬间传来，几乎要冻僵他的指腹。他眉头紧蹙，脱下身上厚重的披风，俯身将人裹了个严实。
入手的身躯轻得惊人，仿佛一片随时会被风雪卷走的羽毛。他抱起她时，感觉到她无意识地瑟缩了一下，纤细的手指死死抓住了披风的边角，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别怕。”江淮的声音不自觉放柔，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冽，却又掺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暖意，“跟我走。”
马背上，楚颜汐（他后来才知道她的名字）始终闭着眼，小脸埋在他的衣襟前，贪婪地汲取着那一点微薄的暖意。江淮能感觉到她细微的颤抖，不是因为冷，更像是极致的恐惧后的本能反应。他放缓了马速，尽量让颠簸减到最小，披风裹得更紧了些，将她与外面的风雪彻底隔绝。
一路疾驰回靖安侯府，府里的下人见他抱着个来历不明的孩子，还浑身是血污，都露出了惊愕的神色。管家匆匆上前：“世子，这是……”
“找个干净的院子，派两个细心的婆子伺候，再请大夫来。”江淮语气不容置疑，脚步未停，径直往西侧的偏院走去，“所有开销，记在我账上。”
偏院不大，却收拾得雅致干净。江淮将楚颜汐放在暖榻上，看着婆子们手脚麻利地烧起炭盆，端来热水，又听着大夫诊脉时凝重的语气，说这孩子不仅受了极重的寒，身上还有多处新旧伤痕，能活下来已是万幸。
他站在窗边，看着榻上那个依旧蜷缩着的小小身影，窗外的雪还在不停地下，落在窗棂上，簌簌作响。他想起乱葬岗里那些冰冷的尸骸，想起她抓住披风时那近乎绝望的力道，心头莫名一紧。
这三年，他见过朝堂的尔虞我诈，见过战场的尸山血海，早已习惯了冷漠与疏离。可方才在乱葬岗，当他看见那抹在雪地里微弱挣扎的身影时，心底某处早已沉寂的角落，忽然被轻轻触动了。
他不知道她是谁，来自何方，身上藏着怎样的故事。他只知道，在那个大雪纷飞的午后，他在尸骸堆里捡到了她，像捡到了一片濒碎的玉蝶。
炭盆里的火越烧越旺，屋子里渐渐暖了起来。楚颜汐的眉头微微舒展，不再那样紧绷着。江淮走到榻边，俯身看着她。她的睫毛很长，沾着些许未干的水汽，像蝶翼上的露珠。脸色依旧苍白，却比在乱葬岗时多了一丝生气。
“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了。”他轻声说，声音低得几乎只有自己能听见，“我叫江淮。”
榻上的人没有回应，只是在睡梦中，似乎感受到了什么，嘴角微微动了动，露出一抹极淡、极轻的弧度，像冰雪初融时，枝头悄然绽放的第一缕春痕。
窗外的雪，还在雁回山上飘着，覆盖了乱葬岗的荒芜，也似乎，要覆盖过往的腥风血雨。而靖安侯府的这处偏院，却因为一个意外捡来的孩子，悄悄燃起了一簇温暖的火苗，即将绵延三年，又在某一日，骤然熄灭在漫天风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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