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州西市。
“玉女脂粉铺”的招牌,在午后阳光下闪着金边。一年了。
舞阳推开店铺的木门,一股暖风裹挟着市井的喧嚣扑面而来。她下意识地抬起手,掌心朝外,挡在眼前。阳光太刺眼了。
多年来,母亲赤英总说,她的皮肤不能被太阳晒到,说那会招来祸事。舞阳早已忘了阳光的温度,只记得那层层叠叠的窗帘,和指尖触碰不到的、遥远的明亮。今日,她终于敢站在这片明亮里,尽管身体还在抗拒。
手腕上,那道梅花形的烙印,在短袖的边缘若隐若现。它冰冷,又灼热。
铺子里的生意比往常还要火爆。几个衣着华丽的妇人围着柜台,指尖轻轻点过那些装着“神仙玉女粉”的青瓷罐。她们的目光,却大都落在柜台后、那个因为阳光而微微蹙眉的年轻女子身上。
“舞娘子,这‘神仙玉女粉’真是越发灵验了。”一位妇人笑得眼角起开了细纹,声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贪婪。
“是啊,我用了半罐,脸上的细纹都淡了不少。”另一人附和着,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舞阳的脸。那张脸,有着“龙睛凤颈,方额广颐”的轮廓,在唐朝,这本是极尊贵的相貌,却在舞阳身上,成了她童年最深的梦魇。
舞阳只是浅浅一笑,声音温和:“诸位喜欢就好。这配方,乃是祖上传下来的,只求用心。”她避开那些过于热切的目光,将话题引回脂粉本身。
正说着,一个身影挤开了人群。
是个胡商。身形微胖,穿着一件绣着金色波斯文的袍子,脖子上挂着一串不知名的黑色珠子。他径直走到柜台前,目光锐利地扫过一排排脂粉罐,最后停在了“神仙玉女粉”上。
“这个,这个,还有这个……”他指着所有“神仙玉女粉”的青瓷罐,一口气报出了数量。
身为掌柜的阿木愣住了。他没想到,这位胡商竟然要包下铺子里所有的“神仙玉女粉”。那分量,怕是够别家脂粉铺安稳用上数月了。
“这位客官,您确定?”阿木问道,语气里带着一丝不解。
胡商没有回答,只是从怀里掏出一个沉甸甸的锦囊,重重拍在柜台上。里面露出的,是闪闪发光的金叶子,远超这些脂粉的市价。
“我确定。”胡商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奇异的颤抖。他拿起一个罐子,小心翼翼地打开,一股清幽的、混合着某种异域香料的味道溢了出来。他深深吸了一口,闭上眼睛,脸上露出一种难以置信的表情。
“像……真像……”他喃喃自语,声音几乎被市井的嘈杂淹没,“当年洛阳宫中的赏赐,便是此味。”
舞阳的身体猛地一僵。洛阳宫?赏赐?这些词语像利刃一样刺入她的记忆深处,母亲那些关于“容貌会招祸”的警告,瞬间变得无比清晰。
胡商似乎察觉到了她的异样,转过头,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那目光里没有贪婪,没有欲望,只有一种……仿佛看到了故人般的不解与惊疑。
他迅速收起所有脂粉,将锦囊交给阿木,低声道:“这些,我都要了。”说完,不等舞阳和阿木反应,便匆匆转身,消失在人群中。
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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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州城的夜,比长安更为寂静。
“玉女脂粉铺”的门板紧闭,窗户也用厚重的布帘遮挡得严严实实。铺子后院,舞阳和阿木正收拾着白天的货物。
“那个胡商,真奇怪。”阿木一边将空罐子码放整齐,一边说,“他买走那么多‘神仙玉女粉’,我这心里却不如何踏实。”
舞阳坐在桌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桌面。“他好像……不是为了脂粉。”
“那为了什么?”阿木抬起头,看向舞阳,眼神里带着询问。
舞阳没有回答。她脑海里全是那个胡商的话,还有他看她时的眼神。那眼神,让她想起阁楼里,母亲看着她时,那种混合着爱与恐惧的复杂情绪。
突然,一阵刺耳的“砰”声响起!
紧接着,是木窗被击碎的声音。
舞阳和阿木猛地站起,心脏狂跳。
“怎么回事?”阿木冲到后门,却发现是铺子前方的窗户被砸碎了。一块带着泥土的石头,滚落在地上。
舞阳也走了过来,她看到碎裂的玻璃,还有粘在石头上的,一股淡淡的、奇异的香料味道。正是白天那个胡商身上散发出的那种味道。
地上,还散落着一张折叠的纸条。
阿木捡起纸条,展开。上面是用一种歪歪扭扭的、像是故意写丑的笔体写着几个字:
“妖女祸世,滚出寒州!”
字迹潦草,带着一种恶意的挑衅。
“妖女?”舞阳的声音有些发颤,她看向阿木,眼底闪过一丝惊恐。
阿木的脸色也沉了下来。他迅速走到窗户边,仔细查看。窗户的木框上,沾染着一些细小的、黑褐色的粉末,散发着那股奇异的香料味。
“这香料……”阿木皱着眉头,他从小在长安的街头巷尾长大,对各种气味都异常敏感。这股味道,他从未闻过,却又莫名的熟悉,仿佛在哪里见过。
他俯下身,在被砸碎的窗户旁,墙角的泥土里,仔细地搜寻着。
“这石头,不是普通的石头。”阿木低声说,“上面似乎……被什么东西包裹过。”
他用手指拨开墙角的泥土,动作小心翼翼。忽然,他的手指触碰到一个坚硬的物体。他用力挖了挖,露出来的是一个模糊的、不属于任何已知势力的特殊标记。
那是一个用泥土和某种黑色颜料混合而成的印记,形状像是一只……展翅欲飞的鸟,但又带着几分扭曲的诡异。
阿木的眼神变得凝重。
谁都没注意到,隔壁店铺中一接连好几日饮酒的潇洒小哥目睹全程,像要说给别人听:“有人不想看到寒州变成第二个‘神龙政变’的现场。来看戏,还得防着有人把戏台子烧了,害~。”
寒州的夜,依旧寂静。但在这寂静的背后,一股看不见的暗流,已然开始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