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
冷风顺着窗户的破洞灌进来,吹熄了桌上最后一盏烛火。
阿木手里紧攥着根铁杵,就坐在门后。
他竟一夜未睡。
那张写着恶毒字眼的纸条,也化作了香炉里的一撮灰烬。
可那股若有若无的奇异香料味,和墙角那个扭曲的鸟形印记,却像鬼影,盘踞在铺子里,挥之不去。
舞阳推开里屋的门,脸色有些苍白,但眼神却很静。
舞阳我不能再躲了。
阿木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肩膀。
阿木我陪你
舞阳不
舞阳摇摇头,无意识的摸着手臂
舞阳这祸由我的脸引起,自然我来平
她走到水盆边,掬起一捧冷水,用力拍在脸上。冰冷的刺激让她更加清醒。
就在这时,铺子的门板被人敲响了。
“咚,咚,咚。”
三声,不急不缓,带着官府特有的节奏。
阿木和舞阳对视一眼,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阿木握紧铁杵,走到门边,从门缝里向外看。
门外站着的不是地痞,也不是昨夜的黑影。
是两名身穿皂衣的衙役,腰间佩刀,神情严肃。
为首的,是一个穿着绯色官袍的年轻官员,身形清瘦,眉眼间透着一股沉稳。
阿木的心沉了下去。
他拉开门闩。
那年轻官员的目光越过阿木,直接落在了舞阳身上。
“可是舞阳,舞娘子?”他的声音不高,却很清晰,不带任何情绪。
“民女正是。”舞阳从阿木身后走出,福了一礼。
马蒙在下寒州司法参军马蒙,坊间近日有些流言,事关舞娘子。本官奉命,请你回衙门问话。
他亮出腰间的玉符官印,作出硬挺又略带凉意的叉手礼。
**********************************************
衙门。
这两个字,像两座山,压在了舞阳心头。
她知道,这一关,迟早要来。
“我跟你去。”她没有丝毫犹豫,转头给了阿木一个让他安心的眼神。
马蒙的目光在阿木身上停顿了一瞬,问道:“这位是?”
“小的阿木,是小店的伙计。”阿木上前一步,不卑不亢。
“嗯。”马蒙点点头,做了个“请”的手势,没有再多言。
从西市到寒州衙门的路不长,但舞阳觉得,每一步都踩在刀刃上。
街坊邻居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她身上,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看,就是她,那个长得像……”
“听说她一来,寒州就不太平了。”
舞阳挺直了背,没有看他们。
到了衙门,马蒙并未将她带去阴森的大牢,而是进了一间还算敞亮的偏厅。
堂上,只有一张方桌,几把椅子。
“坐。”马蒙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舞阳抓了抓阿木的袖口又立刻放开,不矜不盈挪步而坐,双手放在膝上,指节却因为用力有些发白。
“舞娘子,不必紧张。”马蒙的声音很平和,“本官只问,你只答。一为公断,二为清白。”
他拿起笔,摊开一张公文纸。
“姓名,籍贯,从何处来?”
“舞阳,原籍长安。一月前,自南州而来。”
“为何来寒州?”
舞阳深吸一口气,她知道,这是她唯一的机会。隐瞒,只会招来更多猜忌。
她抬起头,直视着马蒙的眼睛。
“为自由而来。”
她将自己的身世,一字一句,缓缓道出。
从长安阁楼里的束缚,到母亲那份令人窒息的爱。从手腕上那个梅花烙印,到她与阿木如何策划“假死”,逃离长安,再到卢凌风和苏无名他们被察觉放过。
她讲得平静,没有一丝控诉,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
但那份对自由的渴望,却像火一样,在她清冷的声线里燃烧。
马蒙一直静静地听着,手中的笔偶尔在纸上划过,记录着什么。他的眼神专注,没有惊讶,也没有同情,只有公事公办的审视。
“你可知,坊间流言,从何而起?”他问。
“不知。”舞阳摇头,“只知昨日,店铺被人砸窗,留书恐吓,言辞污秽。”
她将在墙角发现的那个诡异标记,也一并描述了出来。
马蒙的笔尖在纸上顿了顿。
“那个标记,你以前可曾见过?”
“从未。”舞阳答得肯定。
马蒙放下笔,身体微微向后靠在椅背上。
他沉默了片刻,忽然笑了。
“舞娘子,你是个聪明人。”
他站起身,走到堂前,负手而立。
“你所言,本官姑且信之。寒州地处丝路要冲,商旅往来,鱼龙混杂。流言一起,便如野火燎原,绝非偶然。”
他转过身,目光锐利地看着舞阳。
“你的容貌,是天赐,也是一道催命符。在这乱世,一张脸,有时比刀剑更伤人。”
“民女只求安稳度日,凭手艺吃饭。”舞阳低声说。
“我知道。”马蒙点点头,“所以,本官今日,要给你一个‘说法’。”
他回到桌案前,拿起笔,对门外肃立的几名衙役朗声道:“取档,记录!”
衙役们立刻应声,铺开另一张更大的公文纸。
马蒙的声音变得清晰而有力,每一个字,如刻刀一般,落在寂静的偏厅里。
马蒙记:有女舞阳,原籍长安。因家事所困,远走寒州。其容貌乃天生,与神都妖异无涉。经本官查验,身世清白,并无劣迹。
马蒙其于西市所营‘玉女脂粉铺’,乃合法商户,所售货品,皆有凭可查。自今日起,受我寒州官府庇护。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转厉。
马蒙传我令,于西市张贴告示:若再有无赖宵小,敢以‘妖女’、‘灾星’之名,行诽谤、滋扰之事,一经查实,以扰乱市井、诬告罪论处,绝不姑息!
“遵命!”堂下衙役齐声应诺,声震屋瓦。
这一番话,如同一道惊雷。
它不是私下的安慰,而是一份盖着官印的、不容置疑的“清白文书”。
它像一道坚固的城墙,将舞阳与外面那些恶意的流言,彻底隔绝开来。
舞阳悬着的心,终于缓缓落下。她站起身,朝着马蒙,深深地行了一个大礼。
舞阳多谢参军大人,还民女清白。
“不必。”马蒙摆了摆手,“本官依法办事而已。”
他示意舞阳可以离开了。
当舞阳和阿木走到偏厅门口时,马蒙的声音又从身后传来,这一次,压得极低,只有他们三人能听见。
“这只是第一步。”
舞阳和阿木脚步一顿。
“流言起势太快,太猛,背后必有推手。”马蒙走到他们身边,目光望向衙门外熙攘的街道,混杂着驼马的腥气、皮革味、烤胡饼的焦香,还有莫名香料堆栈的浓郁异香,“这几日,荧阳郑氏的商队,与入关的吐蕃使者,过从甚密。”
“郑家在寒州,手眼通天。你们二人,好自为之。”
舞阳心中猛地一凛。
郑家,吐蕃使者……这些名字,像一块块沉重的石头,压在她刚刚放下的心上。
她知道,马蒙的这份“清白文书”,挡得住流言,却挡不住真正的阴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