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前*****
寒州西市,午后的日头有些毒。
“玉女脂粉铺”的门槛,被一只脏靴子踩住。
“规矩,懂不懂?”
领头的地痞捻着鼠须,一口黄牙笑得腻人,“新开的铺子,总得给佛爷们上点香火钱。”
他身后几个泼皮跟着哄笑,推搡着店里的小伙计。
一盒刚调好的胭脂膏子被打翻在地,腻亮的红,像一滩血。
阿木从后堂出来,脸色沉得像块铁。
他没说话,只是默默站到了伙计身前。
“哟,护上了?”鼠须地痞上下打量着阿木,眼神轻蔑,“一个扫灰的,也敢学人出头?”
几个人立刻围了上来,隐隐将阿木堵在墙角。
市井的喧嚣仿佛瞬间远去,铺子里只剩下剑拔弩张的死寂。
舞阳在柜台后,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不知是何方势力,不过郑家仆从多半容貌清秀,会身着统一得体服饰。
眼看拳头就要落到阿木身上。
“哐当——!”
一声脆响,炸在所有人耳边。
一个深褐色的酒坛子在鼠须地痞脚边碎成几片,酒水混着泥土,溅了他一裤腿。
众人一惊,齐刷刷抬头。
街对面的酒肆二楼,窗口探出半个身子。
那人一身松松垮垮的锦衣,发髻歪斜,满脸宿醉的潮红。
他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带着酒气,懒洋洋地骂下来:
“吵什么吵!还让不让人喝酒了?”
“要打滚远点打,扰了小爷我的雅兴,把你们一个个都丢进曲江喂王八!”
声音含混,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嚣张。
鼠须地痞本想发作,可见对方的派头,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阁下是……”
那醉鬼却不理他,眯着眼,直直指向鼠须地痞的腰间。
“你,对,就是你!”
“腰上那枚‘平安扣’成色不错啊,哪儿来的?”
鼠须地痞脸色微变,手下意识地捂了一下。
醉鬼懒散的声音再次飘来,带着一丝玩味。
“上周刺史府库失窃,清单上……好像就有这么一件?”
这话纯属瞎掰。
可做贼的人,总会心虚。
鼠须地痞的脸,瞬间白了。
那醉鬼见状,冷笑一声,像是终于清醒了些。
“还不滚?等着小爷我叫金吾卫来请你们喝茶吗?”
“金吾卫”三个字,像三根针,扎破了地痞们最后的气焰。
鼠须地痞狠狠瞪了阿木一眼,带着人,屁滚尿流地溜了。
铺子门口,只剩下一地狼藉和浓烈的酒气。
阿木紧绷的肩膀松了下来,他抬头望向酒楼,窗口已经空了,仿佛刚刚的一切只是幻觉。
舞阳从柜台后走出,扶起倒地的货架。
她也看到了。
那个醉鬼,骂人时眼神没有半分迷离。
他的目光,像一把精准的刀,稳稳地落在了猎物的七寸上。
兴许这人能帮得上忙。
舞阳看着对面酒肆的招牌,心里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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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日窗户的碎痕,已被阿木匆忙用木板钉死。
“玉女脂粉铺”的门,依旧紧闭。
舞阳坐在后院的矮凳上,手里捏着一块粗糙的石子,无意识地轻轻敲击桌面。指尖的温度,让她想起母亲手心的灼热。
“妖女祸世,滚出寒州!”
那张纸条上的字,像毒蛇一样缠绕在她的脑海。
“他们到底想怎么样?”舞阳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阿木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粥走了过来,放在她面前的石桌上。
“我也不知道。”阿木的声音沉稳,却带着一丝焦躁。他看着舞阳苍白的脸,又看了看钉死的窗户。
“不过,马参军已经备案了。至少,那些宵小之辈,不敢再明目张胆地来闹事。”
舞阳点了点头。马蒙的介入,像一剂强心针,暂时压制住了外面的狂风。但她知道,这只是暂时的。
“那个印记……”舞阳低声说,“你看见了?那不是普通的标记。”
“嗯。”阿木的眼神锐利,“我问过一些老街坊,他们说,那像是一种……古老的图腾,但具体是什么,没人说得清。”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我总觉得,砸窗的人,和那个买走所有‘神仙玉女粉’的胡商,还有那股香料味,都脱不了干系。”
舞阳的心猛地一沉。她想起了那个胡商看她的眼神,还有他那句“像,真像……当年洛阳宫中的赏赐,便是此味。”
洛阳宫……
这个词,像一把钥匙,打开了她记忆深处尘封的牢笼。
“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舞阳猛地站起身,石子从指间滑落,在地板上发出细微的脆响。“我不能永远躲在你的身后,也不能让母亲的恐惧,继续笼罩我。”
“舞阳……”阿木看着她,眼中写满了担忧。
“我必须找到一条路。”舞阳的声音带着一种决绝,“一条真正属于我自己的路。”
就在这时,铺子外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有人来了。”阿木警觉地站起身,走到后门边,探头向外望去。
“是郑家的人。”阿木的声音带着一丝戒备,“领头的是那个郑公子。”
舞阳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郑家,寒州有名的商贾,以精明的手段和强大的财力,在当地一手遮天。
“他们来做什么?”
“不知道。但看样子,不怀好意。”阿木说着,目光落在舞阳身上,“你先回房,我来应付。”
“不行!”舞阳立刻拒绝,“我不能再躲了。我得知道,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她走到前厅,看着那扇被木板钉死的窗户,仿佛看见了窒息的过去。
“我来。”舞阳的声音异常平静。
她走到铺子门口,缓缓拉开了那扇厚重的木门。
刺眼的阳光再次涌入,舞阳却再也没有抬手遮挡。
郑公子带着两个随从,站在门口。这人虽身穿华丽丝袍,摆出一副公子可亲的模样,却又不免露出三分邪气。
“舞娘子。”他开口,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傲慢,“我已为你准备好了‘合作’的条件。”
“合作?”舞阳反问,声音清冷。
“是啊。”郑公子向前一步,语气变得暧昧,“我听说,你这‘神仙玉女粉’的配方,可是祖传的宝贝。我郑家,正好需要这样的‘宝贝’来提升声誉。”
他伸出一根手指,指向舞阳身后堆放着的一堆青瓷罐。
“我今日带来了一些‘官家指定’的香料,你若肯将配方交给我,并用这些香料‘改良’你的脂粉,我便能帮你将铺子打造成‘官家指定’的贡品。”
“否则……”郑公子笑了,笑容里带着一丝残忍,“我便要亲自去洛阳,向御史台举报,你这‘玉女脂粉铺’,私自贩卖‘违禁香料’,意图蛊惑人心。到时候,你的铺子,可就保不住了。”
“违禁香料?”舞阳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怒意。她知道,郑公子带来的,不过是些劣质的、甚至可能是被禁止使用的东西,用来栽赃陷害她。
“你这是在威胁我。”舞阳冷冷地说。
“威胁?”郑公子哈哈大笑,“舞娘子,我这是在给你机会。寒州这地方,我郑家说了算。你一个外来的女人,最好识时务。”
他身后的一个随从,已经开始搬动箱子,里面露出了几个用油布包裹的、散发着刺鼻气味的包裹。
“这些,便是‘官家指定’的香料。”郑公子说道,“你只有三天时间考虑。三天后,我若没看到‘改良’后的脂粉,我便亲自送你去见官。”
说完,郑公子带着随从,趾高气扬地离开了。
舞阳站在原地,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身体微微颤抖。
“他怎么敢……”阿木的声音带着愤怒。
“他敢。”舞阳轻声说,“因为他知道,我没有背景,没有靠山。”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悄悄地从街角绕了过来。
那是一个穿着粗布衣裳、戴着斗笠的年轻人。他走到舞阳面前,压低了声音。
“舞娘子。”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我……我这里,有些消息,或许能帮你。”
舞阳警惕地看向他。
“你是谁?”
“我……我只是一个,看不惯郑家霸道的人。”年轻人说,“我听说,郑家想让你做‘祥瑞’,献给某个实权人物。但我知道,这背后,还有另一股势力,他们想利用你,做更大的文章。”
“另一股势力?”舞阳的心猛地一跳。
“是的。”年轻人继续说,“他们自称……是‘武氏旧部’。他们说,你乃是……‘天命所归’,是‘武周余孽’的希望。”
“他们想让你公开承认,自己是‘天后转世’,为他们……‘复辟’造势。”
“复辟?”舞阳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她想起母亲的恐惧,想起自己被囚禁的童年。她最害怕的,就是被卷入那些她根本不想参与的纷争。
“他们说,只要你答应,就能帮你摆脱郑家的纠缠。他们……有能力,对抗郑家。”年轻人看着舞阳,眼中带着一丝期盼,“但,你必须……公开承认你的‘身份’。”
舞阳看着年轻人,又看向阿木。
一边是郑家的商业霸凌,一边是神秘的“武氏旧部”的政治诱惑。
两股势力,如同巨大的网,正缓缓向她收紧。
她拒绝郑家,就会被他诬陷;她答应“武氏旧部”,就会被推上风口浪尖,成为政治斗争的棋子。
她宁愿被火焰焚烧,也绝不愿再成为任何人手中的傀儡。
“我……我不能。”舞阳的声音,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
“我不能承认,我只是我。”她看着年轻人,目光清明,“我的容貌,只是容貌。我的命,我自己做主。”
年轻人愣住了,似乎没想到舞阳会拒绝。
“可是……郑家……”
“郑家的事情,我会处理。”舞阳打断了他,目光转向阿木。
“阿木。”她看着他,眼中闪烁着某种光芒,那是她从未向任何人展现过的,深藏的决绝。
“我不想再被任何人控制了。无论是母亲,还是郑家,还是那些所谓的‘武氏旧部’。”
他们不曾发现,待那年轻人走远后,脂粉铺对面的酒楼翩然走出一人随后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