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赶走那人后,已经到了店铺关门时分。
她疾步走到后院堆放旧物处。她翻找着,终于,找到了落满灰尘的别致木箱。
“这是……”阿木好奇地问。
“这是我小时候,偷偷藏起来的。”舞阳打开箱子,里面是一件件被烧毁的舞衣碎片,还有几本被熏黑的医书,以及……几张她偷偷练习画符的纸。
“母亲说,我不能跳舞,不能学医,更不能……接触那些‘不该接触’的东西。”舞阳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但更多的是一种释然,“她怕我招祸,所以把我锁起来。她以为,那是爱。”
“但我知道,那不是爱。那只是……控制。”
她拿起一件烧焦的舞衣碎片,指尖轻轻摩挲着。“我曾经,多么渴望能像她们一样,在舞台上自由地跳舞。”
“我还偷偷看过医书,想知道,人为什么会生病,为什么会痛苦。”
“甚至,我还偷偷学过画符,想知道,那些传说中的力量,是不是真的存在。”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却越来越清晰。
“我不想再被母亲的爱所绑架,也不想再被郑家的权势所压迫,更不想被那些所谓的‘复辟’所裹挟。”
“我只想……自由。”
“自由,不是别人给的,是自己争取的。”
舞阳抬起头,看向阿木,眼神里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光彩。
“阿木,我有一个计划。”
“他们想让我成为‘天命之女’,是吗?”舞阳的嘴角勾起一抹浅笑,“那我就让他们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天命’。”
“我不会承认,我只是我。棋眼虽小,却纳乾坤。心念一转,天地皆动;视角一换,胜负易主。”
“我需要你。”舞阳看着阿木,顿了顿接着道,“但会让你身处死生危险之余。”
阿木看着舞阳,他虽知道,眼前的这个女子,早已不再是只敢躲在阁楼里,任人摆布的舞阳。
她在浴火重生。他还是会不可抑制的心疼。
“我帮你。”阿木的声音,带着一种坚定的承诺。
“无论你做什么,我都陪你。”
舞阳笑了,那是自离开长安以来,她最坦然的一抹笑容。
“好。”
“那,接下来,我们可有得忙了哟。”
寒州的阳光,依旧苍白。
而舞阳的世界,会明媚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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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如墨,泼在寒州错综复杂的巷道里。
阿木的身影,像一片被风吹落的枯叶,悄无声息地融入了西市的阴影。
他没有去酒肆打探,也没有寻访那些消息灵通的伢人。那些地方,人多口杂,一句不慎,便会打草惊蛇。
他的情报网,藏在市井最不起眼的角落里。
驼马巷尽头那个给商队喂马的跛脚老头,是他幼时在长安结识的旧友。
十字街口那个卖胡饼的少年,是他用半块碎银换来的“眼睛”。
还有胡商客栈后厨那个沉默寡言的切肉师傅,是他用一瓶伤药结下的善缘。
今夜,他只需要一双耳朵。
郑家商队的营地灯火通明,守卫比寻常商旅多了近一倍,个个腰间佩刀,眼神警惕。
阿木绕到营地后方一处废弃的陶窑,从一个不起眼的破口钻了进去。窑顶有个通风口,正对着郑家商队卸货的空地。
他屏住呼吸,像一块冰冷的石头,紧贴着窑壁。
空地上,几名管事模样的人正低声交谈。
“这批‘香料’,务必在天亮前入库。”一个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公子交代了,分量不对,不能有半点差池。”另一个声音附和。
阿木的目光落在那些被小心翼翼搬运的木箱上。箱子不大,但两个壮汉抬起来,脚步却异常沉重。
那绝不是香料该有的分量。
一阵风吹过,带来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和桐油混合的气味。
是兵器。
阿木的心猛地一沉。
突然,他察觉到了什么。
不是来自下方的营地,而是头顶。
他缓缓抬头,目光顺着瓦檐的阴影向上移动。对面的客栈屋顶,两个黑影伏在那里,身形矫健,动作整齐划一,像两只蓄势待发的猎鹰。
他们也在监视郑家。
其中一人,做了一个极其隐蔽的手势。
阿木的瞳孔骤然收缩。
那是军中斥候才会用的暗号,意为“目标确认,按兵不动”。
这手势,他只在父亲留下的遗物中见过图样。那是属于李唐精锐、专门负责边境侦察的部队才会使用的暗号。
寒州的水,比他想象的要深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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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了。
后院里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阿木正在修补被砸坏的窗棂,动作很轻,但木头摩擦的声音在夜里依旧清晰。
墙头忽然传来一声轻笑。
阿木猛地抬头,手按住了腰间的短棍。
一个人影坐在墙头,双腿闲适地晃荡着,手里还拎着一壶酒。
是下午那个醉鬼。
可他现在眼里,没有半分醉意。
“身手不错,就是警惕性差了点。”
李琅声音不大,却像石头子投进静水里,“我要是那帮人派来灭口的,你俩现在已经是尸体了。”
他话音未落,人已轻飘飘地跳下墙头,稳稳落地,没发出一点声响。
阿木立刻横身,挡在了刚闻声推门而出的舞阳身前。
李琅无视了阿木满是戒备的眼神,径直走到舞阳面前,目光锐利,毫不避讳地打量着她的脸。
“啧啧,像,真像。”
他摇了摇头,语气里带着一丝说不清的玩味与感叹。
“难怪那帮躲在下水道里的老鼠,把你当成能照瞎李唐江山的‘宝镜’。”
舞阳的心猛地一沉。
这个人,什么都知道。
李琅没等他们反应,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像是在陈述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郑家要你的钱和配方,复辟派要你的脸和名分。”
他顿了顿,灌了口酒,眼神扫过两人紧绷的神情。
“你夹在中间,就像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
“不过……”他话锋一转,嘴角勾起一个狡黠的笑,“我可以帮你。”
阿木冷冷地开口:“我们不需要。”
“不,你们需要。”李琅的目光越过阿木,直视着舞阳,“不是白帮,你们也得帮我做件事。”
舞阳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得听不出一丝波澜:“什么事?”
“一场交易。”
李琅晃了晃手里的酒壶,神色变得严肃起来。
“三日后,白塔寺,复辟派有一场秘密集会。他们要你,作为‘天后转世’的祥瑞,去安抚和鼓动人心。”
“我要你,在那个集会上,偷一份名单出来。”
阿木的眼神瞬间变得狠厉:“利用她去冒险?”
“是互相利用。”李琅纠正道,“也是你们唯一的活路。”
他看着舞阳,一字一句道:“别这么看着我。名单上不是你们想的那种乱臣贼子,而是一批被他们蛊惑、即将被送上死路的寒门学子。”
“太子殿下,不想看到读书人的血,染红半片云霞。”
“太子”二字,像一道惊雷。
舞阳明白了。
这不是市井无赖的骚扰,而是长安城里那场滔天权斗,溅到寒州的几滴血。
而她,就是那滴血里最显眼的一颗。
“我怎么信你?”舞阳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李琅笑了,他从怀里摸出一块令牌,在舞阳眼前一晃而过,快得看不清纹样,只能瞥见一抹属于东宫的苍龙图腾。
“你不用信我,你只需要想清楚,是继续当一只被追猎的老鼠,还是抓住这根绳子,赌一把。”
他收起令牌,眼神恢复了那种懒散。
“办成了,你就是有功之臣,自有生路。办砸了……”
他顿了顿,目光在阿木和舞阳之间扫过。
“我就是第一个,来取你们性命的人。”
“公私分明,就这么简单。”
院子里再次陷入死寂。
风更冷了。
许久,舞阳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坚定。
“好。”
她只说了一个字。
李琅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他将一卷小小的羊皮纸丢给阿木。
“这是白塔寺的地图和守卫换岗时间。”
“三日后,子时。”
说完,他转身,足尖一点,再次跃上墙头,几个起落便消失在夜色里。
只留下一句话,飘散在风中。
“别迟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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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脂粉铺,后院的灯还亮着。
舞阳没有睡,她在等他。桌上,放着一碗尚有余温的安神汤。
阿木将看到的一切,原原本本地告诉了舞阳。
“军械图谱,还有军中斥候。”舞阳的手指,无意识地在碗沿上划着圈,“郑家,想做什么?”
“不知道。”阿木的声音有些沙哑,“但他们走私军械,罪同谋逆。而那些斥候……不知是敌是友。”
屋子里陷入了沉默。
良久,舞阳抬起头,眼中没有恐惧,只有一片清明。
“我们不能等。”她说,“等,就是把自己的命,交到别人手里。”
“你想怎么做?”阿木问。
“郑公子要我的配方,是吗?”舞阳的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那我就给他。”
她起身,走到里屋,取出一个小巧的瓷瓶。
“这是我新调的脂粉,我叫它‘浮梦香’。”她打开瓶塞,一股极淡、却异常清冽的香气弥漫开来。
“这里面,我加了一味药材。”舞阳看着阿木,“它叫‘千里随’,是一种只生长在终南山深处的花粉。无毒无害,但气味能附着七日不散。寻常人闻不到,但经过训练的猎犬,百步之内,必有感应。”
“你是想……”阿木瞬间明白了她的意图。
“郑公子想要投名状,我就给他一个。”舞阳将瓷瓶递给阿木,“你找个可靠的孩子,把这个送去郑府,就说,舞阳愿献上‘诚意’,共谋‘富贵’。”
“他拿到配方,必然会立刻开始仿制。到那时,整个郑家商队,都会染上‘浮梦香’的味道。”
舞阳的目光,望向窗外深沉的夜色。
“郑家是狼,复辟派是虎,那位别驾大人,则是驱虎吞狼的猎人。我们若只对付狼或虎,最终都会成为猎人的猎物。唯一生机,是让猎人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他们想把我拖下水,我就把这水,搅得更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