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如注,将王都外环的黑街冲刷成一片血色的泥泞。
编号734蜷缩在生锈的废弃铁桶后,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左肩的伤口,那里皮肉外翻,已经溃烂发黑。
右脚踝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扭曲着,那是她从矿场逃出来时,被塌方的落石砸中所致。
她就是莉亚,一个连姓氏都被剥夺的逃奴。
怀里,是她唯一的财产——半块在污水里泡过的发霉面包。
一道刺目的火光划破雨幕,照亮了她惨白如纸的脸。
“站住!是逃奴!”巡逻卫兵的厉喝像一柄重锤,狠狠砸在莉亚紧绷的神经上。
她几乎是凭着本能,猛地弹起,拖着那条残废的腿,一瘸一拐地冲进更深的巷道。
身后,杂乱的脚步声和咒骂声被瓢泼大雨瞬间吞没,又顽固地追来。
不能被抓住!
矿场里那些被抓回去的逃奴,下场只有一个——被活埋进随时可能再次塌方的矿坑,做稳固坑道的“人柱”。
死,她不怕。但她不能那样死。
求生的意志压过了全身的剧痛,莉亚像一只被追猎的野兽,在迷宫般的巷道里疯狂穿行。
不知跑了多久,身后的追兵声终于彻底消失,她浑身力气被抽空,顺着湿滑的墙壁瘫倒在地,大口大口地喘息,雨水和冷汗混在一起,从额角淌下。
她颤抖着,从破烂的布衣里掏出那半块面包,正要送进嘴里,三道黑影无声无息地堵住了巷口。
为首的男人脸上有一道从眉骨延伸到嘴角的狰狞刀疤,他浑浊的眼睛在莉亚身上扫了一圈,像在打量一头待宰的牲口。
“瘦得像根柴,眼神倒挺亮。”疤脸戈恩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冷笑,一脚踹在莉亚的伤腿上。
“啊!”剧痛让莉亚发出一声闷哼,整个人蜷缩成一团。
“莫不是哪个跑出来的小贵族?怀里藏了什么好东西?”戈恩蹲下身,粗暴地扯开她那几乎不能蔽体的衣领,见空无一物,目光便落在了她死死护在胸前的面包上。
他伸手去夺。
“不!”莉亚用尽全身力气抱住那团湿冷的面团,像护着全世界最珍贵的宝藏,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嘶吼,“这是我最后的命!”
就在这一瞬间,一道尖锐的刺痛贯穿了她的脑海。
无数陌生的画面碎片疯狂涌入:干净明亮的厨房,雪白的厨师服,还有一勺温软香甜的白粥被轻轻送入喉咙,一个温柔的声音在耳边说:“莉亚,吃饱了,就不怕了。”
妈妈……
莉亚的眼神出现了一瞬间的恍惚。
戈恩被她那副拼命的疯样子弄得失了兴趣,嫌恶地甩开手,唾了一口:“猪都不吃这玩意儿!”他站起身,对着两个手下摆摆手,转身欲走。
一个快饿死的奴隶,身上榨不出半点油水。
然而,他刚走出两步,就听见身后传来一阵奇怪的窸窣声。
戈恩回头,只见那个被他断定活不过今晚的女奴,正拖着残破的身躯,挣扎着爬向巷子角落里一堆散发着恶臭的垃圾。
那是昨夜魔物处理点倾倒出来的边角料,混杂着腐烂的菜叶和死老鼠的尸体,在雨水的浸泡下,散发出令人作呕的酸腐气。
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戈恩的两个手下,和一个一直躲在远处阴影里、约莫七八岁的流浪儿小灰。
他们看见,那个女奴用手扒开腐烂的叶子,捡出几块勉强能看出形状的烂菜根,又从一具被压烂的、不知名魔物的尸体上,撕下几缕碎肉。
她甚至掰断了一根锈迹斑斑的铁条,当做铲子,在一个破了一半的铁桶里挖了些混着泥沙的污水。
“她……她疯了?”一个小混混喃喃道。
莉亚没有疯。
在碰到那些食材的瞬间,她前世身为顶级大厨的记忆,如同决堤的洪水,轰然觉醒。
这些在别人眼中与毒药无异的垃圾,在她眼里,却清晰地浮现出各自的特性、纹理与味道。
她将废弃的铁桶架在两块石头上,做成简易的灶台。
巷角一只被人丢弃的、缺了耳朵的旧陶锅不知何时滚到了她手边,她看也没看,顺手抄起,将那些烂菜、鼠肉碎和泥沙污水一股脑倒了进去。
她划亮了最后一根受潮的火柴,点燃了同样潮湿的木屑。
微弱的火苗舔舐着锅底,升起一股夹杂着焦糊味的浓烟,呛得人直咳嗽。
巷口,几个被吸引来的流浪汉和地痞哄笑起来。
“快看,那个疯婆子在烧泔水!”
“哈哈,这是饿死前的最后一顿晚餐吗?”
莉亚对周围的一切充耳不闻。
她的世界里,只剩下眼前这口锅。
火光映着她干裂的嘴唇,无声地开合默念着。
“水要滚透,才能逼出杂质的腥气……”
“这种腐坏的根茎,必须先用高温锁住仅剩的汁水,再转文火慢熬,才能让苦涩转化为回甘……”
“火候,永远比刀工更重要……”
浓烟弥漫,焦糊味中,一丝奇异的、难以言喻的香气,竟顽强地钻了出来。
它不像魔法药剂那样带着能量的波动,也不像贵族厨房里那种香料堆砌的浓郁。
那是一种最原始、最纯粹的食物香气,带着一种直击灵魂的暖意,仿佛能穿透冰冷的雨幕,温柔地包裹住每一个闻到它的人。
巷口的哄笑声渐渐停了。
所有人都下意识地抽了抽鼻子,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
锅里,那团灰绿色的、卖相堪比泥浆的糊状物,正“咕嘟咕嘟”地冒着泡。
每一次气泡破裂,那股奇异的香气就浓郁一分。
一直躲在阴影里的小灰,不知不觉地朝前挪了几步。
他吞了吞口水,眼睛死死地盯着那口锅,仿佛那里藏着全世界的宝藏。
莉亚用铁条搅了搅锅底,防止粘黏。
她自己也饿得头晕眼花,但一种近乎偏执的信念支撑着她。
她不是在做一顿饭,她是在完成一个神圣的仪式。
她用铁条的尖端,小心地挑起一滴汤汁,吹了吹,送入口中。
就是这个味道!
虽然粗糙,虽然简陋,但食材的本味已经被激发了出来。
苦、涩、腥、臭被奇妙地中和,转化为一种复杂的、带着大地气息的鲜美。
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紧绷的身体瞬间松懈下来。
“什么鬼东西,装神弄鬼!”疤脸戈恩皱着眉,大步走了过来。
他绝不相信,一堆垃圾能煮出什么好东西。
这一定是某种他不知道的、下三滥的迷幻伎俩。
他一把推开挡在前面的小灰,走到锅前,那股暖香让他心头莫名一动。
他狐疑地舀起一勺,根本不待吹凉,就猛地灌进嘴里。
下一秒,戈恩整个人僵立当场。
滚烫的糊状物滑入喉咙,预想中的恶心感没有出现,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温润的暖流,瞬间席卷了四肢百骸。
眼前的暴雨、泥泞、恶臭全都消失了。
他恍惚间看见,在很多年前一个同样寒冷的冬日,他还是个孩子,衣衫褴褛地缩在母亲的怀里。
母亲将省下来的最后一点黑麦,混着雪水,熬成了一碗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糊糊,一勺一勺地喂给他。
那是他童年记忆里,唯一一次吃饱,也是唯一一次感受到温暖。
“妈……”
戈恩喉头剧烈地滚动了一下,这个他以为自己早已忘记的称呼,不受控制地从嘴里溢出。
他那张狰狞可怖的脸上,戾气与凶悍寸寸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茫然和脆弱。
一滴浑浊的泪珠,顺着那道狰狞的刀疤,缓缓滑落。
“砰”的一声,他手中的铁勺掉在地上。
整个黑街巷口,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看着那个让整条黑街都闻风丧胆的恶棍,竟被一勺“泔水”给……熬哭了?
在众人呆滞的目光中,莉亚再也支撑不住,眼前一黑,向前倒去。
昏迷前的最后一刻,一道金光在她脑中炸开——她“看”见,锅里那些残羹剩饭,正泛起一丝丝微弱的、肉眼不可见的光晕,如同一条条活泼的小溪,在锅中欢快地跳动。
紧接着,她的太阳穴传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痛。
远处屋檐下,一个拄着拐杖的瘸腿老头——前酒馆厨子老陶锅,浑浊的双眼爆发出精光,他喃喃自语:“先武后文,急火转微,这手法……是‘文火归元’?失传了至少三十年的控温术……”
而那个叫小灰的流浪儿,已经悄悄地、珍而重之地捡起了莉亚掉落在泥水里的、那块用来擦手的破布巾。
他抬起头,看向昏倒在地的莉亚,瘦小的脸上,眼里第一次燃起了某种名为希望的光。
黑街的雨还在下,但某种东西,已经彻底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