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不知何时停了。
刺骨的寒意从骨头缝里渗出来,莉亚在一阵剧烈的咳嗽中挣扎着睁开眼,世界在视野里晃动,天旋地转。
她没死。
身下是冰冷潮湿的地面,身上盖着一张散发着霉味的破麻袋,勉强挡住了夜里的寒风。
这里似乎是一处塌了半边的排水涵洞,空气里弥漫着陈年污垢的腥臭。
左肩的伤口传来一阵阵搏动般的剧痛,像有无数只虫子在啃噬血肉。
她发烧了,浑身滚烫,意识在清醒与混沌的边缘反复横跳。
“姐姐……你醒了?”
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莉亚艰难地转过头,看见那个在巷口偷看的流浪儿,小灰。
他正蹲在不远处,怀里抱着一块石头般坚硬的黑面包,正小口小口地啃着,像一只警惕的幼兽。
是这孩子救了自己?
用那张破麻袋,把自己拖进了这个临时的庇护所?
昏迷前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梦中,她回到了那个干净明亮的厨房,无尽的刀声、油爆声、汤滚声在耳边交响。
那一勺温软香甜的白粥被送入喉咙的触感,一次又一次地在唇齿间重现。
- “莉亚,要用灵魂去闻,食材会告诉你它的故事。”
母亲温柔的低语,化作一道道烙印,刻进了她的灵魂深处。
莉亚挣扎着想坐起来,后脑却磕到了一个坚硬的物事。
她伸手一摸,触感温润而粗糙——是那口缺了耳朵的旧陶锅。
她下意识地把它当成了枕头。
锅底还残留着一层已经凝固的灰绿色糊状物,那股奇异的暖香,若有若无地萦绕在鼻尖。
就在她指尖轻触锅壁的瞬间,太阳穴猛地一刺!
一幅奇异的景象在她脑中炸开——她“看”见了!
她清晰地“看”见锅底的残渣中,有几缕比发丝还细的微弱灵光,像几尾活泼的金色小鱼,在灰绿色的泥沼中欢快地跃动、嬉戏。
“啊!”
莉亚发出一声痛呼,抱着头蜷缩起来,冷汗涔涔而下。
这感觉,比矿场监工的鞭子抽在身上还要痛苦百倍。
小灰被她吓了一跳,啃面包的动作停住了。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挪了过来,将那块硬邦邦的黑面包递到莉亚嘴边:“姐姐……你吃。你煮的东西……戈恩哥他……他哭了。”
莉亚喘息着,无力地摇了摇头,嘴角扯出一抹苦笑。
那个杀人不眨眼的恶棍,怎么可能因为一锅烂菜汤而哭泣。
可她忽然意识到,这孩子没有趁她昏迷时逃走,更没有抢走她身边这口或许还能换几个铜板的破锅。
在这条人吃人的黑街,这本身就是个奇迹。
“你不怕我?”莉亚声音沙哑地问。
小灰用力地摇了摇头,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满是认真:“他们都笑你是疯婆子,骂你煮的是猪食。可是……可是我刚刚偷偷舔了一下锅边……”他小脸微微一红,有些不好意思,但眼神却亮得惊人,“……舔完,心里就像有太阳在晒,暖暖的。我不怕。”
莉亚心头猛地一震。
心里像有太阳在晒……
这不是魔法药剂带来的能量增益,也不是什么下三滥的迷幻伎俩。
这是一种……纯粹的情感唤醒!
她缓缓坐直身体,不顾脑袋的剧痛,死死地盯着眼前这口平平无奇的旧陶锅。
一个疯狂而执拗的念头,像一颗种子,在她绝望的心田中破土而出。
如果这真的是“味道”的力量,是她灵魂深处那份被遗忘的记忆所带来的天赋……
那她,就要再试一次!
次日清晨,天刚蒙蒙亮。
莉亚用那根捡来的锈铁条当做拐杖,在小灰的带领下,一瘸一拐地摸到了黑街边缘的魔物处理场外围。
腥臭和血腥味扑面而来。
这里每天清晨都会倾倒前一天处理剩下的低阶魔物残肢和废料,影鼠的皮、岩蜥蜴的尾巴、腐烂的菌菇堆成一座座小山。
几个衣衫褴褛的乞丐在垃圾堆里翻找着,眼神麻木。
守卫百无聊赖地靠在门边,只要没人敢偷走整块的魔物肉,他们对这些捡边角料的“垃圾虫”向来视而不见。
莉亚强忍着伤口的剧痛和胃里翻江倒海的恶心感,蹲在一条散发着恶臭的污水沟旁。
她的眼睛,亮得吓人。
在别人眼中,这是连野狗都嫌弃的废料堆。
但在她“看”来,这里却是一座未经雕琢的宝库。
- 还有那种被当地人称为“灰舌苔”的苦味菌菇,单独食用味同嚼蜡,但莉亚的记忆告诉她,当它与影鼠的油脂相遇,会发生奇妙的反应,能将腥气转化为一种独特的鲜香。
这不是靠魔法,不是靠调料,而是食材与食材之间最原始的“对话”。
她用一把捡来的锈剪刀,小心翼翼地割下几片尚算新鲜的影鼠腹膜,又挑拣出几根野葱根和一把灰舌苔,用破布包好,在小灰紧张的注视下,迅速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回到涵洞,小灰献宝似的捧来他用所有家当——两枚黑铁币——换来的半碗清水。
莉亚将所有材料细细处理干净。这一次,最大的难题是火。
湿柴难燃,而且浓烟会轻易暴露他们的藏身之处。
莉亚环顾四周,目光落在几块塌方掉落的碎砖上。
前世在乡下见过的土灶结构图,清晰地浮现在脑海。
她指挥着小灰,将两块碎砖斜斜对立,围成一个简易的风道,又找来一块废铁皮,卷成一个简陋的烟囱,小心地从涵洞顶部的裂缝伸出去,将烟气引向高处。
就在她埋头忙碌时,一个佝偻的影子在不远处的巷口拐角驻足。
瘸腿的老陶锅拄着拐杖,浑浊的双眼死死盯着涵洞口那个小小的灶台,眼神里是化不开的震惊与复杂。
他凝望良久,最终,还是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
莉亚警觉地抬起头,握紧了手中的铁条。
老人没有靠近,只是在几步开外停下,将一个油纸小包和半截干得发黑的橘子皮放在地上,便转身欲走。
“火太躁,味就死了。”苍老沙哑的声音传来,带着一丝叹息,“‘文火归元’的控火法,黑街已经有三十年没人用过了。”
莉亚愕然抬头,老人蹒跚的背影即将消失在拐角,只留下一句随风飘散的低语。
“丫头,别让戈恩再盯上你。”
油纸包里,是小半包珍贵的粗盐。
莉亚沉默了片刻,将盐和橘皮收好,对着老人消失的方向,深深地弯下了腰。
第三次熬煮,开始了。
这一次,莉亚不再仅仅依靠本能。
她闭上眼睛,侧耳倾听,将全部心神沉浸其中。
她听着火焰舔舐锅底的噼啪声,感受着水汽升腾的节奏变化,甚至依稀“看”到锅中,影鼠腹膜的金色光晕、野葱根的青绿光晕和灰舌苔的黯淡光晕,在沸水中彼此试探、追逐、缠绕,最终完美地融为一体。
当锅盖揭开的那一刻,奇迹发生了。
锅里不再是前日那种卖相可怖的灰绿浊汤,而是一碗色泽温润、泛着淡淡琥珀光泽的浓羹。
一股难以形容的香气,清润如雨后晨露,又带着一丝醇厚的肉香,温柔而霸道地穿透了清晨的寒雾,向着四周弥漫开来。
小灰是第一个品尝者。
他小心翼翼地喝下第一口,整个人瞬间呆住了。
他没有哭,也没有笑,只是坐在原地,怔怔地出神,半晌,才用梦呓般的语调喃喃道:“娘……我好像记起来了,娘……给我梳过头……”
而在百步之外,正带着手下巡查地盘的疤脸戈恩,猛然停住了脚步。
他狠狠抽动了一下鼻翼,眼中瞬间迸发出饿狼般的凶光。
是这个味道!
他认得这个味道!那是他此生唯一感受过温暖的那个夜晚的重现!
那该死的、让他失态的、却又让他疯狂渴望的温暖!
杀意与贪婪在他眼中疯狂交织,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命令:“查!去查!昨天那个疯婆子在哪儿?把她给我找出来!活要见人,死……要见锅!”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终于穿透云层,斜斜地照进黑街肮脏的巷道。
排水涵洞里,莉亚看着空空如也的陶锅,又看了看身边睡梦中还带着微笑的小灰,一夜未眠的脸上,疲惫与剧痛交织。
但她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却燃起了一簇从未有过的、亮得惊人的火苗。
想要活下去,想要吃饱饭,想要堂堂正正地站在这片土地上,她只有一条路可走。
莉亚扶着墙壁,缓缓站起身,目光落在远处人影渐多的街口,那双握过手术刀也握过矿锄的手,此刻正紧紧攥着那口缺耳的旧陶锅。
从今天起,这口锅,就是她的剑。这味道,就是她的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