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才刚破晓,排水涵洞口便亮起了微弱的火光。
莉亚将三块捡来的碎砖小心翼翼地支成一个三角形,把那口缺耳的老陶锅稳稳架在中央。
她的动作沉稳而专注,仿佛在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
昨夜的疲惫与伤痛似乎都被这簇火苗驱散,只剩下眼底一抹孤注一掷的决绝。
她不再只为续命,她要证明!
证明这能唤醒灵魂的味道不是偶然,证明她手中握住的,是足以在这吃人的黑街劈开一条生路的刀!
锅中是昨夜剩下的影鼠腹膜和野葱根,她又加入了新拾来的、晒得干硬的风干豆荚,以及一小撮磨成粉的岩蜥软骨。
最后,她捻起一丁点老陶锅赠予的粗盐,和两三丝橘皮,一同投入锅中。
文火慢熬。
这一熬,便是整整六个时辰。
小灰蹲在巷口望风,瘦小的身子挺得笔直,像个忠诚的哨兵。
当那股熟悉的、却又比昨日更加醇厚馥郁的香气飘出时,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涨红了脸,用尽全身力气冲着人影稀疏的街道吆喝起来:“热粥!热粥!治饿也治心病的热粥!”
起初,无人理会。
黑街的早晨,每个人都像幽魂一样,麻木地为了一口吃食奔波,谁会相信一个流浪儿的鬼话。
直到一个在垃圾堆里翻找东西、冻得浑身发抖的拾荒老妇,被那股香味勾得再也挪不动步子。
她颤巍巍地凑过来,用一个豁了口的破碗,换了小半勺泛着油光的浓粥。
她只尝了一口,浑浊的老眼便瞬间睁大,随即,豆大的泪珠滚滚而下,嘴里发出含混不清的呜咽:“我孙子……我那可怜的孙子……要是临死前能喝上这一口……”
这一声悲恸的哭喊,仿佛一道惊雷,炸醒了这条沉寂的巷子。
消息像长了脚的野火,迅速蔓延。
午时未到,小小的涵洞口前竟已排起了一条歪歪扭扭的长队。
人们带着各式各样的容器,破碗、空瓶、甚至是卷起来的硬皮,眼神里带着怀疑,更多的却是被香味折磨出的渴望。
一个满脸炭灰的矮人工匠,犹豫了半天,从怀里掏出一颗光泽暗淡的劣质火晶石,闷声道:“这个,换半勺。”
“奇迹粥”的名号,就这么悄无声息地在黑街最底层传开了。
莉亚收物不收钱。
她冷静地观察着每一个来换粥的人,换取她需要的一切。
一个铁匠学徒的承诺,让她得到了一把磨掉豁口的钝菜刀;一个缝补匠的感激,为她换来了一块厚实的粗布巾;一个跑腿小厮的情报,让她得到了一张能防水的破旧油纸。
她在脑中飞快地勾勒出一张黑街的势力分布图:疤脸戈恩控制着东巷的赌档和打手,心狠手辣;一个叫“毒蛇”的帮派盘踞在西边的集市,做些见不得光的买卖;而王都的卫兵,每三天会例行公事地巡查一圈,更像是走个过场。
她必须抢在这三方势力真正注意到她之前,用这口锅,在这片烂泥地里,砸下一个谁也拔不走的桩子!
夜色深沉如墨。
莉亚正借着月光,用沙土和清水仔细清洗着那口老陶锅,小灰已经蜷缩在涵洞深处睡着了。
突然,巷口传来一阵瓦砾被踩碎的刺耳声响。
莉亚的动作一顿,瞬间绷紧了身体。
“砰!”
一声巨响,她临时用破木板搭的门被一脚踹飞。
五个手持木棍的壮汉堵住了涵洞口,昏暗的月光在他们身上投下狰狞的阴影。
为首那人脸上有一道狰狞的刀疤,少了一根小指,正是疤脸戈恩手下最得力的打手,“断指”泰克。
他们狞笑着走进来,一脚掀翻了灶台,砖块滚落一地。
另一个混混抬脚踩碎了几个晾干的陶碗,碎片四溅。
“啪!”
老陶锅赠予她的那包珍贵的粗盐,被泰克一巴掌拍飞,白色的盐粒混入了泥污之中。
“臭娘们,长本事了啊?”泰克用棍子尖端挑起莉亚的下巴,满脸横肉挤出恶意的笑容,“在黑街的地盘上做买卖,不知道要交保护费吗?天经地义!一天三成利,一分不能少。不然,明天就把你埋在这洞里!”
莉亚的脸被木棍顶得生疼,但她的眼神却平静得可怕。
她没有挣扎,也没有求饶,只是沉默地蹲下身,在那堆狼藉中,捡起了那把钝菜刀,用衣角,轻轻抹去上面的泥污。
但她更清楚,一旦屈服,她就又变回了那个任人宰割、没有明天的编号734。
那比死更难受。
次日清晨,当第一缕阳光费力地挤进巷子时,人们惊奇地发现,那个女人的灶台,又重新生起了火。
仿佛昨夜那场凶神恶煞的打砸,从未发生过。
排队的人群窃窃私语,都以为她向戈恩屈服了。
然而,他们很快发现,今天的味道,不对劲!
锅里翻滚的不再是昨日的杂烩粥,而是一锅色泽乳白、质地浓稠的汤。
那是莉亚用昨日换来的、被视为垃圾的岩蜥骨髓和影鼠脑花,辅以能去腥提鲜的灰舌苔,用最微弱的火,足足慢煨了十一个时辰的精华。
当锅盖揭开的一刹那,一股无法用言语形容的香气,轰然炸开!
那香味不再是单纯的肉香,它轻盈得宛如山间的晨雾,却又包裹着烤坚果般的温暖醇厚,霸道又温柔地钻进每一个人的鼻腔,直抵灵魂深处。
排队的人群瞬间静默,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喉头滚动。
就连远处巡逻的卫兵,都下意识地放慢了脚步,贪婪地嗅着空气中那致命的诱惑。
“他妈的,还敢开张!”
一声暴喝打破了寂静。
断指泰克带着四个手下,气势汹汹地再次闯来。
他举起棍子,正要逼债,刚吼出一个“交”字,那股浓郁的奇香就狠狠撞进了他的肺里。
他整个人猛地僵住,凶恶的表情凝固在脸上。
眼前的一切都模糊了,浮现出的,是深埋在记忆最深处的画面——那年冬天,饥寒交迫,母亲不知从哪儿捡来半个被啃过的蜥蜴头,炖了一小锅浑浊的白汤。
母亲把仅有的几块肉末都撇进他碗里,摸着他的头说:“崽啊,吃饱了……吃饱了才有力气活下去……”
“哐当!”
手中的木棍重重砸在地上。
在所有人惊骇的目光中,这个刚才还凶神恶煞的壮汉,双膝一软,竟不受控制地“噗通”一声跪倒在莉亚面前,眼中涌出泪水,用一种近乎哀求的嘶哑声音道:“姐……大姐……再……再来一碗……”
他身后的四个混混亦是神情恍惚,一个个丢了魂似的。
有人抱着头低声抽泣,有人则喃喃地呼唤着“娘”。
围观者一片哗然,看向莉亚的眼神,从同情、好奇,彻底变成了敬畏与恐惧。
莉亚缓缓站直身体,手中紧握着那把温热的铁锅铲。
她的声音很平静,却像淬了寒冰的刀,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我的汤,不卖钱,也不卖命。想吃,可以——但得守我的规矩。”
她环视一周,目光最后落在跪地的泰克身上,一字一顿地说道:“谁再敢砸我的灶,我就让整条黑街的人,天天闻着他妈炖汤的味道,活活馋疯。”
远处屋檐下,拄着拐杖的老陶锅嘴角不易察觉地微微扬起。
而在巷尾更深的阴影里,疤脸戈恩负手而立,那双幽深如井的眼睛死死盯着那个瘦弱却挺拔的身影,眼底翻涌着比贪婪更复杂的光。
清晨的阳光终于彻底照亮了这条肮脏的巷子,跪倒的恶棍,震惊的人群,和那锅散发着致命香气的浓汤,构成了一副诡异而震撼的画面。
昨日被砸碎的灶台废墟旁,空出了一片新的地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