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江市的深秋,雨水总爱不请自来。冰冷的雨丝密密地敲打着刑侦支队办公区的窗户,把外头灰蒙蒙的天染成一片泪痕。室内,日光灯管持续发出低沉嗡鸣,却驱不走空气中无形且沉重的牵挂。
沈翊坐在靠窗位置,画架上的素描纸被反复擦了好多次,纸面都起毛了。他用指尖捏着一支HB铅笔,用力到指节泛白。纸上杜城的侧影轮廓刚出来,线条冷静准确,可那双总是盯着他的眼睛却怎么也画不出来。
三十七天,这数字像生锈齿轮,在他心头慢慢转,一下一下带着钝痛。每一日都是煎熬,每一夜都是漫长的等待。他在心里默数着日子,就像在数着自己心上裂开的缝隙。有时半夜惊醒,他会下意识看向手机,生怕错过任何一条可能来自杜城的消息,哪怕只是一个标点符号。
他的目光越过画架,落在斜对面那张空办公桌上。深灰色座椅边缘磨出浅白痕迹,好像还有主人的温度。桌角金属杯垫上,半圈深褐色咖啡渍干了,那是杜城离开前夜没喝完的美式,如今成了这办公室最扎眼的印记。沈翊还记得那天凌晨,杜城站在他画架前,身上带着深夜的寒气,却把一杯温热的拿铁推到他手边。"别熬太晚,"杜城说这话时目光落在案卷上,可沈翊分明看见他眼角余光始终关注着自己。
"三十七天了啊......"老闫端着紫砂壶踱步过来,花白眉毛耷拉着。他在空桌前停下,布满老茧的手轻轻摸着桌面,动作轻得像在触碰易碎梦境。然后,他把新沏的浓茶缓缓倒进那个空的白瓷杯,热气模糊了他眼底的疼惜。"这混小子,"他低声嘟囔,"连个音信都不晓得捎回来。"
办公室安静得能听见雨水滑落窗棂的声音。李晗坐在电脑前,屏幕幽光映在她年轻脸上。她刚完成老街区域异常信号源筛查,结果是一片令人窒息的空白。这种无力感让她想哭,可她只是用力咬了咬下唇,把委屈和担忧咽回去。她在心里默默祈祷,祈祷城队只是需要更深的潜伏,而不是遇到了什么不测。可那些可怕的猜想总在夜深人静时钻进脑海,让她辗转难眠。
她记得刚入队被质疑能力时,是杜城把最复杂的加密数据交给她,她破解成功后,杜城直接将成果呈报上级。他从不说安慰话,却用实在方式为她撑起一片天。现在城队需要他们了,她却连一个准确的信号都定位不到,这种挫败感让她几乎要崩溃。
哐当一声,蒋峰重重放下勘查箱。他刚和线人碰过头,对方闪烁其词的样子让他火冒三丈。他走到饮水机旁接水,脖颈挺得僵硬,目光却忍不住瞟向那张空椅。接满两杯水,他把一杯轻轻放在李晗手边。他在心里发誓,要是城队真出了什么事,他就算拼了这条命也要让那些人付出代价。可理智告诉他,冲动解决不了问题,反而可能害了城队。
"线人说,老街那边可能动了枪。"他的声音沙哑,带着压抑的怒火。这话一说出口他就后悔了,看见李晗瞬间煞白的脸色,他恨不得给自己一拳。
法医室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何溶月走出来。白大褂袖口利落地挽到小臂,带着淡淡消毒水味。她的目光冷静扫过办公区,最后定在空桌那枚磨损警徽上。刚完成的从老街附近打捞上来的无名尸初检,让她心里蒙上阴影,那些伤痕太刻意,像是种警告。作为法医,她见过太多生死,可想到杜城可能正在某处独自承受着这样的痛苦,她的心就揪成一团。她和杜城是警校同学,太了解那个男人总是把最危险的任务往自己身上揽的性子。
沈翊沉默地拉开底层抽屉,取出牛皮纸信封。指尖碰到信封瞬间微微颤抖。里面是一张照片和一支钢笔。
照片上,杜城腹部伤口狰狞,鲜血浸透警服。可他的眼神仍坚定穿过混乱人群,牢牢锁住沈翊。那只向后挡着的手,是个无需言说的承诺——有我在。每次看到这张照片,沈翊都能感受到当时杜城目光中的温度,那温度灼烧着他的心,既温暖又疼痛。
这支黑色钢笔,是杜城在他遇险后送的。"比画笔结实,"他说得云淡风轻,可在之后每次出警,都把他护在最安全位置。沈翊知道,杜城总是这样,用最笨拙的方式表达着最深沉的情感。他常常在夜深人静时摩挲这支钢笔,想象着杜城挑选它时的神情。
"沈老师......"李晗的声音哽咽。她端着一杯热咖啡过来,糖奶比例分毫不差——这是杜城离开前唯一明确交代她的事。她看着沈老师日渐消瘦的侧脸,心里难受得厉害。这些天来,沈老师表现得比谁都冷静,可她知道,最痛苦的人可能就是沈老师。
"张局让您去趟办公室。老街那个失踪案,监控修复后还是缺关键帧。"她顿了顿,声音更低,"我们发现异常加密信号......模式像城队用过的,但信号很弱......像是受伤状态下触发的紧急模式。"
"受伤状态"四个字,像淬冰匕首,刺进每个人心脏。
蒋峰猛地抬头,双眼赤红。他在心里把各路神仙都求了一遍,祈祷城队平安。老闫倒茶的手停在半空,滚烫茶水溢出杯沿,烫红手背也浑然不觉。他在心里骂了杜城千万遍,骂这个不知轻重的小子总是让人担心。何溶月脚步停在半途,冷静脸上闪过慌乱。她立即在脑海中开始排查最近接收的所有无名尸信息,生怕错过任何可能与杜城有关的线索。
"根据信号特征分析,"李晗的声音在抖,"触发者的生命体征......符合重伤应激状态。"
"重伤"。
这个词像最后一根稻草,压垮所有人苦苦维持的平静。办公室里安静得可怕,每个人都能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三十七天的等待,三十七天的祈祷,在这一刻都化作了冰冷的恐惧。
哐当!蒋峰猛地站起身,椅子向后翻倒发出刺耳声响。他的脑子里一片混乱,只有一个念头在叫嚣:去找城队,现在就去!
"我等不了了!"他低吼,声音因极力压抑而扭曲,"我现在就得去老街!"他甚至已经开始在脑海里规划路线,思考要带哪些装备。
"胡闹!"老闫厉声喝止,声音却发颤,"你知道那边什么情况?去了能做什么?添乱吗?!"他虽然这么说着,心里却比谁都理解蒋峰的冲动。若是再年轻二十岁,他可能比蒋峰冲得还快。
李晗眼泪终于滚落,慌乱用手背擦,却越擦越多。"我再试试......再试试加强信号......"她在心里告诉自己不能慌,城队还等着他们去救,可眼泪就是不听话。
何溶月按住李晗颤抖的肩膀,自己指尖也在抖:"沈翊,如果真是他......时间可能不多了。"作为医生,她比谁都清楚重伤状态下每一分钟的重要性。各种可怕的画面在她脑海中闪过,她强迫自己保持专业冷静,可微微发抖的指尖出卖了她的内心。
所有目光都汇聚到沈翊身上。期待、绝望、恳求......沉甸甸压在他肩头。在这一刻,沈翊突然无比清晰地意识到,他不能乱,他是现在唯一能稳住局面的人。杜城把整个队伍交给他,他绝不能辜负这份信任。
他感觉心脏被无形手紧紧攥住,几乎无法呼吸。指尖深深掐进掌心,疼痛让他勉强清醒。他在心里对杜城说:这一次,换我来守护你。
七年前,他无力挽回;七年后,他不能再失去。这个念头像一簇火苗,在他心底燃起,驱散了所有犹豫和恐惧。
"蒋峰!"他的声音不高,却像利刃劈开混乱,"准备好勘查设备,但不是去蛮干。李晗,集中精力用信号溯源反推藏身点。何法医,请准备紧急医疗清单。老闫,麻烦动用所有老关系,问老街有没有陌生重伤员。"他的大脑飞速运转,思考着每一个可能找到杜城的途径,同时还要确保不暴露杜城的卧底身份。
他的指令清晰迅速,像一道道光,刺破浓雾般的绝望。看着同事们重新振作起来的样子,沈翊在心里默默发誓,无论如何都要把杜城带回来。
"我们现在要做的不是冲动送死,而是最快找到他。"沈翊最后看向那张空椅,声音不容置疑,"他是我们的城队,他还在等我们。"这句话既是对同事们说的,也是对自己说的。他相信杜城一定在某个地方坚持着,等着他们。
转身走向局长办公室的每一步都沉重如山。沈翊在心里反复斟酌着待会儿要对张局说的话,既要争取到调查权限,又不能暴露杜城的真实情况。他知道,要调动资源,需要张局的授权。此刻,他手中紧握的,不再只是画笔,而是牵动所有人生死与信念的沉甸甸责任。
张局坐在办公桌后,指间夹着半截香烟。这个干练的女局长平日里总是妆容精致,此刻却难得地显露出疲态。烟雾缭绕中,她目光锐利如刀,却在看向沈翊时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沈翊能看出她这些天也瘦了不少,眼下的乌青透露着她的疲惫和担忧。
"张局。"沈翊在她桌前站定,"老街失踪案的画像,我需要更多资料。"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专业,不去想那张空办公桌,不去想杜城可能正在某处流血。
长久沉默。香烟在指间慢慢燃尽。张局的目光在沈翊脸上逡巡,似乎在评估他的状态。这位素来雷厉风行的女领导,此刻却表现出异常的耐心。
"资料准备好了。"她终于开口,推过来一个文件袋,动作间带着女性特有的细致,"但沈翊,记住你的职责。你是画像师,不是外勤。"她的语气严厉,可沈翊听出了其中暗含的关切。作为一个女性领导者,她必须比男性更加严格才能服众,但此刻她的眼神里却藏着母亲般的担忧。
"我明白。"沈翊在心里苦笑,他何尝不想只做个安分的画像师,可是当杜城身处险境,他怎么可能安心坐在办公室里画画?
"你明白什么?"张局猛地站起身,双手撑在桌面上,这个动作让她显得更加威严,"杜城不在,你们每个人都要守住自己的位置。任何越界行为都可能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作为局里少有的女性高层,她比任何人都清楚每一个决定的分量。
她的目光像要穿透他的灵魂:"尤其是你。"
沈翊平静迎视她目光:"我会做好分内事。"他在心里补充:用我自己的方式。
门在身后合拢瞬间,他听见一声极轻叹息。张局凝视重新闭拢的门板,许久,缓缓拉开抽屉,取出一张杜城穿警服的旧照。照片上的年轻人眼神明亮,带着不容错辨的坚定。这位平日里以强硬著称的女局长,此刻眼神柔软得像一池春水。
"混小子......"她对着照片低语,声音沙哑,"都得给我平安回来。"这一刻,她不是威严的局长,只是一个担心下属的长辈。作为女性,她更能体会等待的煎熬,但作为领导,她必须把这份脆弱深藏在心底。
办公区内,众人已经行动起来。蒋峰仔细检查装备,李晗指尖在键盘上飞舞,何溶月整理医疗箱,老闫对着电话低声交代着什么。每个人的心里都绷着一根弦,既为可能找到杜城而激动,又为他的安危深深忧虑。
风雨依旧敲打窗户,空椅依旧在那。但每个人都知道,有些界限必须守住,有些规则必须遵守——因为他们都是警察。在规则与情感狭缝间,一场不动声色的救援正在展开。每个人都在心里默默祈祷,祈祷他们的城队能坚持到他们找到他的那一刻。
沈翊站在画架前,重新拿起铅笔。这次,笔尖没有犹豫。他在心里对杜城说:等着我,这次换我来找你。
素描纸上,老街轮廓渐渐清晰。每一笔藏着未尽的牵挂,每一划带着克制的执念。雨水顺着窗玻璃滑落,像这座城市无声的眼泪。沈翊画得专注,仿佛透过这些线条,能触摸到那个他日夜牵挂的人。
在这漫长等待里,他们都是彼此烛火,在黑暗中固执燃烧,等待值得的人归来。夜色渐深,办公室的灯光却久久未熄,像黑夜中的灯塔,指引着迷途的人找到归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