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河的黄昏,总是弥漫着一股隔夜茶水般温吞的气息。
河水泛着浊黄,流淌得缓慢而无力,像是承载了太多从上游冲刷下来的落叶与零星垃圾。夕阳的余晖倾洒下来,试图为这浑浊披上一层金色纱衣,却终究敌不过河底翻涌上来的沉郁气息。两岸的老房子挤挤挨挨地立着,晾衣竿横七竖八地斜插在窗前,偶尔传来几句软糯的苏州话,很快又被货船低沉的汽笛声淹没殆尽。
严妍站在河南岸一个不起眼的小码头上,风衣下摆被河风轻轻掀起,带着几分冷意贴在她的腿侧。她刚从一场令人疲惫的应酬中脱身,脑海中还盘桓着父亲那家小外贸公司岌岌可危的账目。银行信贷部经理虚伪的官腔、潜在投资人闪烁不定的眼神,像无形的绳索越收越紧,勒得她喘不过气来。她需要一笔钱,一笔能救急的、或许不那么合规的钱。
脑子里浮现出几个名字——那些游走在灰色地带的“金主”传闻。风险极大,但她似乎已没有更好的选择。
她抬手揉了揉眉心,随即从手包里摸出一盒烟,抽出一支细长的女士香烟,低头点燃。指尖微颤,火苗映照出她略显苍白的脸庞。薄荷的凉意稍稍压下了喉间的涩意,她深吸一口,又徐徐吐出,看着烟雾在河面上渐渐消散。
左航什么时候学会抽烟的?
声音自身后响起,不高,却带着一种熟悉的、仿佛被砂纸磨过的低沉质感,穿透了货船的噪音与市井的嘈杂,清晰地落入她的耳中。
严妍夹着烟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她没有立刻回头,只是继续望着河面,又吸了一口烟,才缓缓转身。
码头的阴影中,倚着一辆半旧的黑色摩托车。车旁站着一个人影,身形高瘦,穿着简单的黑色夹克和工装裤,姿态随意,却透着一股难以捉摸的气息。他的目光直直落在她身上,像淬了寒星一般锐利,带着审视,还有一种被生活打磨过的粗粝感。他右手夹着一支普通卷烟,那浓烈的烟草味道甚至盖过了薄荷的清凉。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几秒。河水散发出的腥气,混着两人手中烟草的味道,在空气中微妙地交织。
严妍好久不见。
严妍先开了口,声音平静,听不出什么情绪。她记得几年前他跟人去了南方,说是要闯荡天地,后来便音讯渐少。没料到,会在这样的场合以这样的方式重逢。
左航并未接她的话,而是将目光从她脸上滑到她手指间的香烟,再移回她的眼睛。
左航遇上麻烦了吧?
他的语气依旧直接,毫无迂回,一如年少时的性格,只是如今这种直截了当之中,少了关切,多了几分洞察。
严妍嘴角扯了扯,露出一丝勉强算作笑意的弧度。
严妍谁还没点麻烦呢?
她不打算在一个多年未见的“故人”面前露怯,尤其这个“故人”是左航。
左航深深地吸了一口烟,灰白色的烟雾从鼻孔溢出,他的视线重新投向浑浊的河水。
左航这河啊,看起来死气沉沉,可底下能吃人。
这话不像感慨,更像是警告。
严妍心底微微一动。她不确定左航是否已经知道她目前的困境,还是仅仅基于她此刻略显颓唐的姿态和这支不合时宜的香烟做出的猜测。
严妍吃人的从来不是河。
左航终于彻底把目光转向她,那双眼睛锐利得似要将她看穿。
左航听说你在为你爸的公司找钱?
严妍的心猛地一沉。他知道,而且知道得很清楚。这绝非偶然相遇。
严妍消息倒是灵通得很。
她的语气里带上了一丝戒备。
左航扯了扯嘴角,那笑容毫无温度。
左航混饭吃的行当,总得让耳朵灵光点。有些钱看着好拿,其实烫手。沾上了,甩都甩不掉。
严妍你以为你知道什么?
她向前迈了一步,风衣下摆拂过地面,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左航看着她走近,眼神却没有丝毫波动。
左航我只知道,那潭水比你想象得深。进去容易,出来难。
左航严妍,别犯傻。
一声“严妍”,打破了他们之间疏离的客套,仿佛瞬间将两人拉回到那些在河畔奔跑呼啸的年少岁月。但这短暂的温情很快消失无踪。
严妍不犯傻?那你说,有别的路吗?
严妍注视着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挑衅,以及……或许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微弱期盼。左航出现在这里,说了这些话,肯定是有目的的。
左航沉默地望着她,河对岸的灯火初亮,在他眼底投下一抹明灭不定的光影。他似乎在权衡着什么。
过了许久,他才重新开口,声音压得更低,几乎融入了河水流动的声音里。
左航路,不一定有。但如果真想趟这浑水……记得先找个熟悉水性的人。别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说完,他不再看她,转身利落地跨上那辆黑色摩托车。发动机轰鸣一声,沉闷而有力,打破了河畔原本的静谧。他没有回头,车子如一道黑色的影子,迅速汇入沿岸的车流,最终消失在前方的拐角处。
码头上只剩下严妍一个人。
风更凉了,吹得她裸露的脖颈起了一层细栗。她指间的香烟已经燃到了尽头,长长的烟灰颤巍巍地垂着,最终掉落在地上。
左航的话犹如石子投入心湖,漾开一圈圈不安的涟漪。他是在警告她,却又留下了一个关于“熟悉水性”的模糊暗示。
他的出现到底意味着什么?仅仅是因为旧日情谊的提醒,还是……他本身也深陷在这片浑水之中?
苏州河在暮色中静静流淌,水色愈发深沉,仿佛隐藏了无数秘密。严妍望着左航离去的方向,只觉得那笔急需的钱,和眼前这座熟悉的城市,都变得前所未有的复杂与危险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