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15日 阴
铁门哐当一声合上时，我最后一眼看到的，是阿树扒在他家楼下的栏杆上，拼命朝我这边挥手，眼泪糊满了脸。我爸死死按着我的肩膀，我妈在旁边哭，嘴里反复念叨“为你好，这不是病”。
这里像个牢笼，没有窗，只有惨白的墙和刺鼻的消毒水味。每天清晨被刺耳的哨声叫醒，背诵那些所谓“矫正思想”的条文，稍有迟疑就会被护工拖拽着关进小黑屋。我试过喊阿树的名字，换来的是冰冷的电击，电流窜过四肢百骸时，我像条濒死的鱼，只能蜷缩着发抖。
护工说，只要我“认错”，只要我忘了那个“不正常”的人，就能早点出去。可我怎么能忘？忘不掉阿树在操场角落偷偷塞给我的热牛奶，忘不掉他熬夜给我整理的错题本，忘不掉我们在天台上对着星星许愿，说要一起考去南方的大学，要在成年那天光明正大地牵手。
他们给我灌不知名的药片，白色的，苦苦的，吞下去后头痛就会发作，那些和阿树有关的画面开始变得模糊。我拼命想抓住，可它们像指间的沙，越用力流失得越快。我记不清他笑起来时眼角的弧度，记不清他手掌的温度，只记得一个名字——阿树，像刻在骨头里，却越来越不明白为什么重要。
7月22日 雨
今天是被关的第三十八天。
头痛得更厉害了，有时甚至会对着墙壁发呆，不知道自己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医生拿着表格问我，还想不想那个“朋友”，我摇摇头，因为我真的想不起来了。他满意地点头，说我“好转了”，说再坚持一段时间就能回家。
我妈来看我，给我带了新的校服，她摸我的头发时，我下意识地躲开了。她的手僵在半空，眼里满是心疼，可我觉得陌生。她问我想不想家，我点点头，心里却空落落的，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被留在了这里，或者说，被永远夺走了。
护工把我带到镜子前，镜子里的少年脸色苍白，眼神空洞，没有一点生气。他说：“你看，这样才正常。”可我看着他，忽然想哭，却流不出眼泪。
8月10日 晴
我终于出来了。
车子驶离那栋灰色的建筑时，我没有回头。回家的路很熟悉，又很陌生，路边的树好像长高了，邻居家的小狗也不认识我了。我的房间没变，书桌上还摆着高三的课本，只是上面落了一层薄灰。
书桌上压着一张照片，两个穿着校服的少年肩并肩笑着，左边的人是我，右边的少年眉眼弯弯，笑得一脸灿烂。我盯着照片看了很久，脑子里一片空白，他是谁？我们为什么会笑得那么开心？
我妈走进来，看到照片时脸色变了，悄悄把它收进了抽屉。她说：“过去的事，忘了就忘了吧，以后好好生活。”我点点头，可心里像被挖空了一块，隐隐作痛。
后来我转去了另一所城市的高中，成绩很好，只是不爱说话，常常一个人发呆。同学们说我高冷，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是丢了很重要的东西，却不知道丢在了哪里。
三年后 10月7日 晴
今天整理旧物时，从一本书里掉出了一支钢笔。黑色的笔身，笔帽上刻着一个小小的“树”字。
看到那个字的瞬间，头痛突然剧烈发作，无数破碎的画面涌进脑海——操场角落的热牛奶、深夜台灯下的错题本、天台上的星星、还有那个扒在栏杆上哭着挥手的少年。
“阿树……”我喃喃地念出这个名字，眼泪毫无征兆地掉了下来。
记忆像决堤的洪水，汹涌而来。我想起了我们偷偷摸摸的爱恋，想起了他父母的反对，想起了我被强行带走的那天，想起了那间暗无天日的“矫正中心”，想起了那些被药物和电击剥夺的记忆。
阿树，我的阿树。我怎么会忘了他？
我发疯似的冲出家门，翻出三年前的通讯录，拨打那些老同学的电话。有人说，阿树在我被带走后，就像变了一个人，成绩一落千丈，整日魂不守舍。有人说，他找了我很久，跑遍了城市周边所有的“矫正中心”，却一次次被拒绝。
最后，我打通了阿树同桌的电话。电话接通的那一刻，我声音颤抖：“请问，你知道阿树在哪里吗？我是阿辞，我想起来了，我找了他三年。”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传来一声沉重的叹息：“阿辞……你怎么才想起他？”
10月9日 阴
我按照同学给的地址，找到了那个偏远的小镇。
镇子很小，一条石板路贯穿始终，路边的梧桐树叶子已经黄了，落了一地。同学说，阿树的家就在镇子尽头的老巷里。
我走到巷口，看到一栋老旧的瓦房，院门上着锁，墙角爬满了青苔。邻居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奶奶，她告诉我，阿树的父母在一年前搬走了，而阿树……
“那个苦命的孩子，”老奶奶叹了口气，“在你被带走的第二年，就没了。”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像被雷击中。“没了……是什么意思？”
“他得了抑郁症，一直不好，最后在村后的山坳里，喝了农药。”老奶奶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我的心上，“孩子走的时候，手里还攥着一支钢笔，和一张你的照片，照片都被泪水泡烂了。”
钢笔……照片……
我踉跄着跑出老巷，按照老奶奶指的方向，冲向村后的山坳。山坳里长满了野草，秋风一吹，沙沙作响，像在哭泣。
在一片荒草丛中，我看到了一座小小的坟墓，墓碑上没有照片，只有一行字：“爱子阿树之墓”。
墓碑前，放着一束枯萎的野花，应该是他父母来看过他。
我跪倒在坟前，双手抚摸着冰冷的墓碑，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墓碑上，砸在野草上。
“阿树……我来了。”
“我想起来了，我都想起来了。”
“对不起，我来晚了。”
“你不是说，等我们成年了，就再也不分开吗？你怎么不等我？”
“阿树，我错了，我不该忘了你，不该让你一个人……”
我趴在墓碑上，哭得撕心裂肺，声音嘶哑。秋风卷着落叶，打在我的身上，带着刺骨的寒意。
原来，我们熬过了偷偷摸摸的爱恋，熬过了旁人的指指点点，却没熬过他父母的反对，没熬过那间暗无天日的屋子，没熬过命运的捉弄。
他用生命守住了我们的回忆，而我，却在遗忘中苟活了三年。等我终于想起他，找到他时，只剩下一座冰冷的坟墓。
夕阳西下，山坳里只剩下我一个人，和一座荒坟。那些没说出口的爱意，那些一起许下的未来，那些熬过的苦，都化作了墓碑前的风声，一遍遍诉说着遗憾。
我们终究没能在一起，甚至没能说一句再见。他永远停留在了十七岁，而我，要带着两个人的记忆，在没有他的世界里，孤独地活下去，直到生命的尽头，才能去到他身边，告诉他，我从未忘记，只是迟了太久。
风里，好像有个模糊的声音在喊我：“阿辞……”
我回头，只有漫天的晚霞，和无尽的荒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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