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你在，有这世间万物在……她会回来的。”
沉香猛地睁开了双眼，胸口起伏不定。他下意识地伸手攥紧衣襟，仿佛那道从梦中透出的星火还残留在心口灼烧。
那是母亲最后的模样——在华山崩塌中化作满天星光，随玄鸟而去。
船舱内昏黄的晨光沿着舷窗洒下，空气里还有杨戬身上未散的冷香。自华山崩塌已过去七日，可每当沉香闭上眼，那一日的幻景仍历历在目：劈开山时大地的崩裂声、火光里玄鸟的怒鸣、杨婵温柔而不舍的目光……以及最后，舅舅那一句轻得像余烬似的叹息。
沉香偏过头，望向身旁熟睡的杨戬。
这位被誉为“显圣真君”的前天界战神，此刻正横躺在床榻上，姿势堪称毫无形象。被子早被踢到了地上，碎发乱糟糟地贴在额前，手腕都半吊在床边。
沉香皱了皱眉，嘴角微不可察地一抽。
但还是下床了。
他蹑手蹑脚地走过去，把被子拾起来拍干净，盖回杨戬身上，又小心翼翼托起那只垂落的手腕，将那手臂妥帖地掖回被中，还顺手将对方额前的碎发拢到耳后，露出那只紧闭的天眼。
做完这一连串动作后，沉香也再无困意，他索性走出房间来到飞船外廊栏边，单手支着下巴，静静望着东方渐升的朝阳。
“——醒这么早？”
突如其来的声音让沉香肩膀一抖，立刻转身做出防备姿势，却对上一张困意未消、满脸疑惑的脸。
杨戬揉着眼，打了个大大的哈欠，顶着一头乱发走出来，晃晃悠悠地来到他身边。
看着沉香一副警觉的模样，杨戬还以为有敌袭，结果环顾了一圈，发现除了他根本没有别人。意识到沉香是在防备自己，杨戬扶着额头无奈地叹了口气：“还这么防着我啊？”
“谁让你老是吓人。”沉香撇撇嘴，不再理杨戬，重新转过身看向天边。
天色已泛出鱼肚白，曦光沿着山脊线一寸寸晕染开来，像是谁在广阔的画布上，轻轻地抹上第一笔亮色。
两人沉默地站在栏杆边，海风吹动衣角，只有帆布偶尔轻轻拍击桅杆的声音。
“……我梦见母亲了。”沉香忽然低声呢喃。
杨戬嗯了一声，没有接话，片刻后才轻声道：“我想……她应该没有遗憾了。”
沉香抿唇：“可是我还没有来得及和她说——”
“她都知道的。”杨戬叹了口气，眼底却泛起一片柔光，“你能好好活着，就是对她最好的告慰了。”
沉香没再说话，只是静静站着，直到第一缕阳光穿破云层，照亮他们的脸庞。
——然后伴随着一阵丁零当啷物品倒地的声响，一声尖叫划破晨曦：“二——郎——！可——算——醒——啦——！！”
沉香还没站稳，就被炮弹似的哮天犬“砰”地撞了个趔趄。细长的白犬冲劲十足，回头看了眼沉香又一头撞进后面杨戬的怀里。杨戬“哎”了一声，倒退了好几步才站稳。
“二郎！求求你了！告诉我们你平时在哪儿买的那些吃的吧——”哮天犬仰起小脑袋，眼眶湿漉漉的，“你都不知道！你去找沉香的这几个月，全是老康在做饭！又费钱又难吃不说……他、他差点把灶房都炸了啊！！”
“喂！我那是实验！”远处传来抗议声。只见老康和老姚一人提着一锅一碗，从船舱另一头走了出来。
“行了行了，早餐时间。”老姚理了理衣角，盘腿坐了下来。
众人坐成一圈，吃着老姚煮的粥、老康烤的鱼干，还有哮天犬贡献的几个不知道从哪个山头偷偷叼来的馒头。
沉香正捧着碗要动筷，忽然觉得手背一凉——哮天犬不知什么时候凑了过来，湿漉漉的鼻尖正蹭着他的手腕：“沉香——你碗里鱼干能不能分我半块？”
沉香撇了她一眼，把碗推远些，却见白犬的耳朵耷拉下来，眼巴巴地看着他。
杨戬笑出声：“什么时候学会装可怜了？”话音未落，沉香已经面无表情地把最大块的鱼干丢了过去。
“说说正事。”老姚敲了敲碗边，“华山已开，玄鸟既出，恐怕天庭很快会——”
“有大动作？”老康咬着鱼骨头，“毕竟玄鸟那玩意儿可是镇榜神物。”
“三界早晚要轮回。”老姚一边剥着咸鸭蛋，一边皱眉，“旧榜已经压不住了。神仙也该轮一轮班了。”
“新封神榜……”杨戬咬着筷子，眉头微微一挑，“我猜天庭现在已经在找下一任榜主了。”
老姚把最后一口饭咽下去，欲言又止地瞄了杨戬一眼：“二爷，你说……天庭会不会来找你？”
“免了吧。”杨戬叹了口气，看了看旁边的外甥，“天庭不来找我们麻烦就不错了。”
正说着，桌角那尊小小的赏银神像忽然发出闹铃般的声响。随着小像的耳朵滴溜溜转了两圈，一张悬赏令从嘴里缓缓吐来。
哮天犬耳朵一竖，箭一般窜过去，利落地叼住飘落的悬赏令，尾巴摇得像拨浪鼓，得意洋洋地把纸卷吐在杨戬脚边，还讨好地蹭了蹭他的裤脚。
杨戬失笑，抬手揉了揉哮天的脑袋。他捡起悬赏，目光扫过纸面，眉梢一挑。“二十贯？才这么点？！咦……”杨戬眯起眼睛，向下继续看，忽然唇角微勾，“看来这次要抓的，还是个熟人啊。”
在众人的疑惑的目光下，杨戬拍拍衣服，笑着站了起来：“走吧，今晚又能吃顿好的咯——”
晨雾未散的街道上，朝阳将青石板路镀成蜜糖色。某位发型盘成葫芦状的“熟人”正单脚踩在板凳上，取下背上背着的大葫芦使劲晃了晃，葫芦里的丹药叮当作响。
“瞧一瞧看一看嘞！”葫芦小仙袖子一撸，嗓门敞亮，瞬间吸引了一群人驻足围观。他有模有样地清了清嗓子，随后开始用生动浮夸的语气围观群众推销他的新产品：“这款‘一夜暴长二十年真君丹’，一粒下去，灵力暴涨，生发茂盛，连你家祖宗都认不出你来！”
围观群众里有人半信半疑：“真的假的？”
“那还能有假？！” 葫芦小仙一拍胸脯，信誓旦旦，“我嘛，行走三界多年，童叟无欺！要是没效果——” 他眼珠子一转，“我当场把这葫芦吃了！”
人群发出一阵哄笑，气氛顿时热闹起来。葫芦小仙见效果达到，正要趁热打铁继续推销，忽然——
“哦？那不如先让我验验货？”
一道懒洋洋的声音从人群后传来。葫芦小仙一抬头，笑容瞬间僵在脸上——杨戬正抱着胳膊，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身后还站着个抱臂冷脸的沉香，眼神跟刀子似的刮过来。
葫芦小仙瞥见杨戬手里的悬赏令，瞬间想起了一些不好的回忆。“呀呀呀呀——央、央剪？！”他干笑两声，手忙脚乱地背起葫芦，“那啥，我突然想起我还有事先告辞了啊你们慢慢聊！”
话音未落，他已经脚底抹油般一溜烟钻进了人群。
“欸？不是，怎么又跑？”杨戬瞪大眼睛，一扶额头，再次抬头时旁边的沉香已经如离弦之箭一般冲了过去。杨戬无奈地叹了一口气，随后决定与沉香分头追人。他足尖一点，在围观群众的惊呼声中跃上了房顶。
葫芦小仙在屋脊上狂奔，沉香在巷弄间疾驰如风。他猛然蹬墙借力跃起，指尖几乎要勾到葫芦小仙的腰带，却被对方一个急转甩开。“啧。”少年咬牙，忽然灵光一闪，拔出腰间的匕首甩了出去，精准击中前方的瓦片。
“哎哟喂！”葫芦小仙踩中松动的青瓦踉跄时，杨戬的身影已从天而降。他倒悬屋檐，无奈地笑道：“跑什么？我又不会要你的命——”
话音未落，葫芦小仙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突然“噗”地扔出一枚烟雾弹，整个人缩成一团滚向了排水渠。
“咳咳咳——”杨戬被浓烟呛得直咳嗽，一边挥手驱散烟雾一边眯起眼睛寻找。可等烟雾散去时，哪里还看得见葫芦小仙的影子？他无奈地摇摇头，拖着长音唤道：“哮天——”
“收——到——葫芦你跑不了啦！”巷子里猛地蹿出一道白影，哮天犬凌空跃起，尾巴“啪”地一扫，精准地绊住葫芦小仙的脚踝。葫芦小仙“哎哟”一声扑倒在地，还没等爬起来，就被埋伏已久的老姚老康一左一右架住胳膊提了起来。
“哎哎哎轻点轻点！”
老姚自动无视了葫芦小仙的抗议，麻利地抖开麻袋，而旁边的老康则默契地一压葫芦小仙的肩膀。两人配合得天衣无缝，眨眼间就把人捆成了个粽子。
“你们这是绑架！我要告你们！”麻袋里的葫芦小仙疯狂扭动，“我可是正经商人！有营业执照的！！”
然而没一个人理他。众人还是各忙各的——老姚慢悠悠地去开船，老康哼着小曲欣赏风景，哮天犬摇着尾巴在杨戬身边蹦来蹦去，时不时还凑近麻袋嗅一嗅，惹得里面的葫芦小仙一阵怪叫。
沉香微微喘着气，眉头微蹙，慢慢走到杨戬身侧：“舅舅。”
“嗯？”杨戬侧过脸，琥珀色的眸子晨光下显得格外深邃。
“他真的卖的是假药？”
“不知道啊。”杨戬漫不经心地弹了弹悬赏令，纸页哗啦一响，映出葫芦小仙那张贼眉鼠脸的画像。他抬手揉了揉沉香的发顶，嘴角勾起：“不如……干脆先带回船上验证一下？”
飞船的木质甲板随着高度爬升发出细微的“吱呀”声，四周流云掠过，在众人衣袍上投下变幻的光影。
杨戬指尖一挑，悬赏令打着旋儿飘落在沉香掌心。他转身走向还在麻袋里扑腾的葫芦小仙，变戏法似的从对方怀里摸出颗金灿灿的丹药，扔进飞船上的识别炉中。
“轰”地一声，炉中窜起三尺高的蓝色火苗。众人围拢过来，只见火焰中浮现几行闪烁的小字：
成分：千年灵芝x1、玄冰魄x3、朱果精华x5……
疗效：灵力增幅200%、体魄强化150%
副作用：真气暴走率90%、多毛症发病率120%、性格反转概率……
最后一行字突然剧烈抖动起来，蹦出个红色的“危险”标识。
“……”众人陷入沉默。
杨戬：“卖药归卖药，你这药也太阴间了点。”
“我冤枉啊！”葫芦小仙捂胸，“我只是、只是没来得及把副作用写出来嘛……”
“那你还敢叫‘真君丹’？”
“不是，你们看我这药效惊人，我不取个响点的名字没人买啊！再说了，我这灵芝、玄冰魄什么的可都是稀缺的真材实料！就是……剂量稍微……奔放了那么一点点……”
“一点点？”旁边的沉香冷笑一声，腰间匕首拔出半寸，“九成的暴走率？”
“这不……市场需求嘛……”葫芦小仙缩了缩脖子，“小兄弟你想啊，那些修仙的话本子里，哪个大能突破时不得走火入魔个三五回？我这是帮客户体验完整剧情……”
“行了行了，就你话多！”老康蒲扇般的大手一把捂住葫芦小仙的嘴，粗糙的掌纹差点硌进对方牙缝里。接着他扭头看向杨戬：“二爷，这滑头还送不送？您给个准话……”
“唔唔唔！”葫芦小仙眼珠子瞪得快要弹出眼眶，突然灵机一动，伸出舌头狠狠舔了下老康的手心。
“哎哟我滴娘！”老康触电般缩回手，嫌弃地在裤腿上猛蹭两下，“你属癞蛤蟆的？”
重获自由的葫芦小仙立刻蛄蛹着麻袋往前蹦跶，拼命挤出两滴眼泪：“不行啊央剪！我才刚被你们救出来没过几天，我可不想唱《二进宫》——”
杨戬被吵得直揉太阳穴。“别吵了，”他叹了口气，从怀里摸出口琴，随即勾起嘴角，“这样吧，我帮你问问‘天地万物乾坤’……”
“你少再跟我玩这套！”葫芦小仙的麻袋瞬间炸开三处线头。他像只刺猬一样在甲板上滚来滚去，龇牙咧嘴地大喊：“上次你那口琴面朝哪放我都没说就直接把我送进去了！！”他滚到杨戬脚边突然停住，麻袋里钻出的手死死抱住杨戬的裤腿，却很快在沉香和哮天犬的眼神威逼下讪讪地松开。“央央央央剪！”葫芦小仙把这辈子最难过的事情都想了一遍，鼻涕一把眼泪一把，“看在我上次帮你偷渡到人间，还卖的是真药的份上——”
杨戬叹了一口气，无奈地笑了。“二十贯赏金没了，”他蹲下身，琴身“当”地敲在对方脑门上，“行了，给你解开，一会儿记得把我们的晚饭给解决一下。”
“你不骗我？”
“我不骗你。”
“欸欸好好好！”葫芦小仙顿时喜笑颜开，沉浸在“不用唱《二进宫》”的喜悦里无法自拔。等他反应过来时，老康和老姚已经把锅碗瓢盆都扔到了他面前。
“等等，嘛？！”葫芦小仙瞪大眼睛，“要我做你们晚饭？”
“对啊，”杨戬懒洋洋地站起身，伸了个长长的懒腰，衣襟随着动作微微敞开，“就因为没了你这二十贯，咱们晚上又得断顿了——你难道不应该留下来打杂抵债吗？”
葫芦小仙一听这话，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嘴角抽搐了两下：“等等等等！央剪，你这就不够意思了吧？我好歹也是——”
沉香冷哼一声，“唰”地抖开悬赏令，少年修长的手指正好按在“悬赏二十贯”的字样上。葫芦小仙的视线在通缉令和沉香冷峻的面容间来回游移，突然一个鲤鱼打挺从麻袋里钻出来：“嗨呀不就做饭嘛！”他变戏法似的从口袋里抓出捆芹菜，“糖醋鲤鱼翡翠羹，保准比天庭御厨——”
“问题是我们船上没有鲤鱼啊！”哮天犬歪着脑袋，“你那口袋里有吗？”
葫芦小仙两眼一黑：“你们穷成这样？！”
他环顾四周，发现众人齐刷刷地盯着他，眼神里写满了“不然呢？”。老康甚至默默搬出一个空荡荡的米缸，晃了晃，里面传出几粒米滚动的声音。
“……”葫芦小仙深吸一口气，认命般地从口袋里又摸出几根小胡萝卜、一把豆角，咬牙切齿道：“行！全素宴！”
片刻后，厨房里传来“咚咚咚”的切菜声，伴随着葫芦小仙的碎碎念：“我堂堂葫芦仙，三界第一丹药商，现在居然沦落到给你们切萝卜丝……”
杨戬倚在门框上，笑眯眯地看他忙活：“刀工不错啊。”
葫芦小仙头也不抬：“那当然，当年我可是——”他猛地反应过来，警惕地瞪向杨戬，“你少套我话！”
杨戬无辜地摊手：“我夸你呢。”
沉香抱臂站在杨戬身旁，冷不丁开口：“萝卜丝切太粗了。”
“……”葫芦小仙握刀的手微微颤抖，强忍住把菜刀扔出去的冲动，“小祖宗，要不你来？”
沉香学着他舅舅，双手一摊：“不会。”
葫芦小仙：“……”
“不会你搁那叫嘛啊？！”
最终，在经历了锅铲飞溅、灶台冒烟等一系列惊险操作后，葫芦小仙端着一盘勉强能看出是“炒三丝”的菜走出来，额头还沾着片芹菜叶：“吃吧！”
众人围坐在甲板的矮桌旁，盯着那盘黑中带焦、焦中透绿的“美味佳肴”，陷入沉默。
哮天犬小心翼翼地用爪子拨了拨：“这……是吃的吗？”
葫芦小仙恼羞成怒：“这怎么不是吃的？！我放了独家秘制的‘百味丹’，保证——”
“等等，”杨戬的筷子停在半空，“你该不会又加了什么奇怪的丹药吧？”
葫芦小仙眼神飘忽：“就、就一点点助消化的……”
沉香“啪”地放下筷子，起身就要去拿麻袋。
“哎哎哎别别别！”葫芦小仙连忙摆手，“我重新做！重新做还不行吗！”
杨戬叹了口气，伸手揉了揉太阳穴：“算了……”他转头对老康道，“把上次剩的咸菜拿出来吧。”
葫芦小仙：“……”
当晚，众人就着咸菜喝粥时，葫芦小仙蹲在船尾，愤愤地啃着馒头：“等着！等我赚够二十贯，一定——”
哮天犬突然从旁边探出头，露出犬牙：“一定什么？”
葫芦小仙：“……一定请你们吃顿好的。”
杨戬的声音远远传来：“听见了啊，记下了。”
“……？”
葫芦小仙默默把馒头捏成了渣。
他正一边恨恨地往嘴里塞着馒头渣子，一边在心里暗骂这帮没良心的债主，忽然，一阵微不可察的震颤从船身底部传来。
像是谁不小心碰了一下天地之间最轻的琴弦。
葫芦小仙愣了愣，下意识停住了嘴巴。
远方的夜空深沉如墨，星星零落，月影静好。可就在那一瞬，极远极高的天幕之上，有一道淡金色的羽光掠过，如同落入池中的第一滴水，激起无声的波澜。
那感觉稍纵即逝，像错觉，又像梦。
葫芦小仙挠了挠后脑勺，本想说点什么，可转念一想又觉得没啥大不了的，便也没再深究。
他拍拍屁股站起身，准备去厨房再偷点咸菜，却没注意到船尾的风向变了。
风，悄悄往天庭的方向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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