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点半,天还蒙着一层薄纱似的灰蓝。孤儿院的起床铃还没响,小禾就醒了。
她躺在最靠墙角的小床上,身体陷在洗得发白的旧被褥里,眼睛睁着,一动不动地盯着天花板。那里有一块不规则的霉斑,像一朵模糊的、永远开不败的黑色花朵。六年了,从她记事起,这块霉斑就陪着她。她常常对着它发呆,想象它是一只鸟,一条鱼,或者一座小小的房子——一座只属于她一个人的房子。
小禾的呼吸放得极轻,几乎听不见。她像一只警惕的小兽,在这个拥挤又陌生的地方,早已学会了把自己缩成一个不占地方的影子。身边的孩子们还在熟睡,有的打着呼噜,有的呓语着模糊的名字。小禾不敢动,生怕惊扰了他们,更怕引来护工阿姨的呵斥。
天渐渐亮了些,窗外的老槐树叶子被风一吹,沙沙作响,像谁在低声说话。小禾悄悄坐起来,动作轻得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她叠好被子,棱角叠得方方正正,像一块豆腐干——这是护工张阿姨教的,“叠不好被子的孩子,没人会喜欢”。她把枕头拍平,然后下床,赤着脚踩在冰凉的水泥地上,寒气从脚底直往上窜,让她打了个寒颤。
她走到窗边,踮起脚尖往外看。院子里空无一人,只有露水挂在槐树叶尖上,亮晶晶的,像撒了一地的星星。小禾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窗框上的木纹,指甲缝里还留着昨天玩积木时沾上的木屑。她喜欢玩积木,因为积木可以搭出各种各样的房子,有尖尖的屋顶,有大大的窗户,还有会笑的门。她搭的房子总是很小,只有她一个人能住进去。
“小禾!发什么呆!快下来洗漱!”护工张阿姨的声音从楼下传来,带着不耐烦的尖利,像一把刀子划破了清晨的宁静。
小禾吓得一哆嗦,赶紧缩回手,低着头,快步跑下楼。洗漱间里已经挤满了孩子,水龙头哗哗地流着水,有人在打闹,有人在哭,还有人在争抢着挤牙膏。小禾找了个最里面的位置,拿起自己那只掉了漆的蓝色小杯子——这是她刚到孤儿院时,李奶奶送她的。她挤了一点点牙膏,只有米粒那么大,然后蘸了水,轻轻刷着牙。她总是挤得很少,怕用多了被阿姨说浪费。
早饭是稀粥和馒头。食堂里弥漫着淡淡的米香和馒头的麦香,小禾端着碗,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她的碗里只有半碗粥,一个小馒头——她不敢多要,怕被别人说她贪心。她小口小口地喝着粥,粥很稀,没什么味道,但她还是喝得很慢,仿佛在品尝什么珍贵的东西。她不敢抬头,只盯着碗里的粥,看那些米粒在水里慢慢散开,像一朵朵小小的白花。
突然,一个馒头“啪”地一声砸在她的碗里,粥溅了出来,弄湿了她的袖子。
“喂,小哑巴,你看什么看!”大胖站在她面前,双手叉腰,恶狠狠地说,“这个馒头归我了!”大胖是孤儿院里最大的孩子,总是欺负人。
小禾没说话,只是把碗往自己这边挪了挪,继续低头喝粥。她知道,反抗只会换来更厉害的欺负。在这里,沉默是最好的保护色。她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但她强忍着没让它掉下来。她告诉自己,不能哭,哭了就更没人喜欢了。
就在这时,孤儿院的大门被推开了。
阳光一下子涌了进来,像金色的潮水,瞬间照亮了院子里的灰尘。小禾下意识地抬起头,看见门口站着两个人——一个穿着白衬衫的男人,和一个穿着浅蓝色连衣裙的女人。
男人看起来三十多岁,个子很高,身形挺拔,脸上带着温和的笑,眼神很干净,像秋天的湖水。女人的头发长长的,披在肩上,皮肤很白,眼睛很亮,像盛满了星光。她正朝着食堂这边看过来,目光缓缓扫过一张张孩子的脸。
小禾的心猛地一跳,像被什么东西紧紧抓住了。她赶紧低下头,把脸埋进碗里,肩膀微微发抖。她的手指紧紧攥着筷子,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她知道,又有人来“选孩子”了。
就像以前无数次一样。
有一次,一对年轻的夫妇来了,他们看起来很恩爱,女人的肚子鼓鼓的,快要生孩子了。他们选中了她,带她去买了新衣服,还吃了冰淇淋。小禾以为自己终于有家了,她甚至开始想象自己和他们一起生活的样子。可是,三天后,他们把她送了回来。女人红着眼睛说:“对不起,我们还是觉得,等自己的孩子出生后,再专心照顾他。”
那一刻,小禾觉得自己像一个被丢弃的玩具,再也不会有人要了。
从那以后,每当有人来选孩子,她都会躲得远远的。她怕再次被选中,又怕再次被抛弃。那种希望破灭的滋味,比在孤儿院里被欺负还要难受。
可是这一次,她没有躲开。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又一次抬了起来,望向门口那对夫妇。
那个穿浅蓝色连衣裙的女人,她的目光,似乎停在了她的身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食堂里的喧闹声、孩子们的哭声、护工的呵斥声,全都消失了。小禾只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咚咚咚,像一面小鼓,在她的胸腔里不停地敲着。
她看见那个女人,轻轻拉了拉身边男人的衣袖,然后,他们一起朝着她的方向,走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