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光，是被温知夏的声音轻轻唤醒的。
“小禾，醒醒。”
小禾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粉色的墙壁和天花板上柔和的吊灯。她没有立刻动，只是静静地躺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身下柔软的床单。这不是孤儿院那硬邦邦、带着霉味的旧床。这里是……她的新家？
这个念头像一根细小的针，轻轻刺了她一下。她猛地坐起身，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叠被子时，她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每一个褶皱都必须对齐，每一个角都必须方方正正。这是她在孤儿院学会的生存法则：只有做得无可挑剔，才不会被挑剔。
温知夏端着一杯温水走进来，放在她的书桌上。“快洗漱吧，今天带你去学校。”
“学校？”小禾的动作顿住了，声音细得像一根线，几乎要断。
“嗯，”温知夏笑着说，“你已经七岁了，该去上学了。我们给你找好了学校，就在附近。”
小禾没有说话，只是低着头，看着自己脚上那双崭新的白色运动鞋。鞋面上一尘不染，鞋带系得整整齐齐。这是昨天买的，还有衣柜里那些干净的衣服，书桌上那个印着小熊的新书包……这一切都太“好”了，好得让她心慌。
她走进卫生间，拧开水龙头。冷水哗哗地流着，她用冷水拍了拍脸，试图让自己清醒一点。镜子里的小女孩，穿着干净的衬衫，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眼神却像受惊的小鹿，充满了惶恐。
为什么要我去上学？
这个问题，像一颗种子，在她心里疯狂地生根发芽。
在孤儿院，只有极少数几个“表现特别好”的大孩子才能去上学。她从来不是那个“特别好”的。她安静，孤僻，不爱说话，总是躲在角落里。护工阿姨常说：“像你这样闷葫芦似的，以后谁会要你？”
可现在，陆先生和温女士不仅要了她，还要送她去上学？
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她又想起昨天在商场，温知夏为她挑衣服时温柔的样子，陆景然为她买汉堡时耐心的样子。他们给她买新衣服，买玩具，给她做她爱吃的番茄鸡蛋面……这一切，都超出了她的理解范围。
在她的世界里，“好”是有代价的。上次那对夫妇对她好，是因为他们以为她像那个早逝的妹妹；在孤儿院，李奶奶对她好，是因为李奶奶是个好人，但李奶奶也管不了所有人。
那么，陆先生和温女士对她的好，代价是什么？是希望她变成他们想要的样子吗？是希望她像某个她不知道的人吗？
我为什么可以去上学？
这个问题，让她感到一阵尖锐的自卑。
她配吗？
她连自己的名字都只是“小禾”，一个像路边野草一样的名字。她没有爸爸妈妈，没有家，没有任何值得骄傲的东西。而学校里的孩子，他们有爸爸妈妈，有温暖的家，他们穿着干净的衣服，脸上带着自信的笑容。
她和他们，根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她去学校，会不会被他们发现她是从孤儿院来的？会不会被他们嘲笑“没有爸爸妈妈”？会不会被老师嫌弃她什么都不懂？
一想到这些，小禾的心脏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她几乎喘不过气。她靠在冰冷的墙壁上，身体微微发抖。
“小禾？好了吗？”温知夏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嗯。”小禾应了一声，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
她深吸一口气，擦干眼角的湿意，打开门走了出去。
餐桌上，温知夏已经摆好了早餐：一碗热气腾腾的番茄鸡蛋面，上面卧着两个金黄的荷包蛋。香气扑鼻，是她最喜欢的味道。
可小禾却没有胃口。她看着那碗面，心里却在想：他们对我这么好，是不是因为我马上就要被送走了？就像上次一样，在离开前，给我吃最好的，穿最好的？
“快吃吧，”温知夏把筷子递给她，“吃完我们去学校。”
小禾拿起筷子，小口小口地吃着。面条很软，汤很鲜，可她却尝不出任何味道。她不敢多吃，怕吃得太饱，会让他们觉得她贪心。她只吃了一半，就放下了筷子。
“吃饱了吗？”陆景然问。
“嗯。”小禾点了点头，不敢看他的眼睛。
陆景然没有多问，只是拿起她的新书包，对她说：“走吧。”
小禾跟着他们走出家门，坐上车。一路上，她靠在车窗上，看着外面的世界。阳光很好，街道很干净，行人脸上带着笑容。可这一切，都像是隔着一层毛玻璃，模糊而不真实。
车子停在“阳光小学”门口。红色的校门，金色的大字，还有门口那些蹦蹦跳跳、欢声笑语的孩子……小禾的身体瞬间绷紧了。
她紧紧抓着陆景然的衣角，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衣服里。她的脚像灌了铅一样，怎么也迈不动。
我不想去。
这个念头在她心里疯狂地呐喊。她想转身跑回那个暂时属于她的房间，想躲起来，想永远不要面对这些陌生人。
“别怕，”陆景然蹲下来，平视着她的眼睛，他的眼神很温和，像春日的湖水，“我们带你去见王老师，她是个很温柔的老师。我们会一直在外面等你放学。”
温知夏也蹲下来，握住她的小手。她的手很暖，带着薄茧，却异常柔软。“小禾，勇敢一点。你值得拥有这一切。”
我值得吗？
小禾在心里问自己。她看着他们真诚的眼睛，心里的防线有了一丝松动。她想起昨天温知夏在槐树下等她时的耐心，想起陆景然给她讲他小时候故事时的温柔……也许，他们是真的想对她好？
也许，她可以再相信一次？
她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跟着他们走进了校园。
教学楼里很安静，只有老师讲课的声音和同学们读书的声音。王老师很温柔，给她安排了座位。同桌李萌萌很热情，对她说：“你好，我叫李萌萌！”
可小禾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坐在座位上，身体坐得笔直，双手放在膝盖上，像一尊被冻住的小雕像。她不敢看老师，不敢看同学，甚至不敢看自己的新书包。
上课铃响了。王老师开始教拼音。小禾听得很认真，眼睛紧紧盯着黑板。她想学好，想证明自己不是一个没用的人。可她不敢举手，即使老师提问的问题她知道答案。她怕自己站起来会紧张得说不出话，怕同学们嘲笑她。
下课了，同学们都出去玩了，只有她一个人坐在座位上。李萌萌邀请她去玩跳绳，她摇了摇头。她不敢去，怕自己笨手笨脚，怕他们不喜欢她。
午休时，她躲在食堂最角落的位置吃饭。她的午餐盒里是温知夏精心准备的三明治和水果。可她刚吃了一口，就听到几个男生的议论声。
“那个女生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
“听说她是孤儿院来的，没有爸爸妈妈。”
“怪不得这么怪，原来是捡来的。”
那些话像淬了毒的针，一根根扎进她的心里。她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可她强忍着没有让它掉下来。她低下头，飞快地把剩下的食物塞进嘴里，然后拿起午餐盒，逃也似的跑出了食堂。
她躲在操场的一个角落里，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终于忍不住，蹲下身，把脸埋在膝盖里，无声地哭了起来。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我不配。
他们对我好，只是暂时的。
等他们发现我其实很麻烦，发现我并不像他们期待的那样，就会把我送回孤儿院的。
放学铃声响起时，她的眼睛已经哭肿了。她用袖子用力擦了擦脸，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正常一点。她走出校门，看到陆景然和温知夏正在等她，脸上带着温柔的笑容。
“小禾，今天在学校怎么样？”温知夏迎上来，接过她的书包。
小禾看着他们，心里的委屈和难过像潮水一样涌上来。她想告诉他们，她被同学嘲笑了，她很难过。可话到嘴边，她又咽了回去。
不能说。
说了，他们就会觉得我麻烦。
说了，他们就会后悔的。
她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我很好。”
“那就好，”陆景然笑着说，“我们回家。”
小禾点了点头，跟着他们走向车子。坐上车后，她靠在车窗上，看着外面渐渐变暗的天色，眼泪终于又一次掉了下来。
她没有告诉他们学校里发生的一切，也没有问出她心里那些盘旋了一整天的问题。
她只是把所有的疑问、恐惧、自卑和那一丝不敢言说的期待，都深深地藏进了心底最深处。
因为她知道，在这个看似温暖的新家里，她依然是那个需要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的小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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