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鸠占
十五年的千金岁月,原是一场精心编织的错位。
林微站在尚书府后院那棵熟悉的玉兰树下,看着昔日对她嘘寒问暖的下人们,此刻眼神里只剩下或明或暗的怜悯与讥诮。不过月余,她从众星捧月的尚书府嫡女,变成了一个身份尴尬、占着位置的“养女”。
而真正的嫡女,苏月儿,此刻正被她的亲生母亲柳氏紧紧搂在怀里,心肝肉儿地叫着,那哭声真切得刺耳。
“我苦命的月儿,娘对不起你,让你在乡下受了这么多年的苦……”柳氏泣不成声,保养得宜的手指轻柔地抚摸着苏月儿略显粗糙的发丝。
苏月儿穿着一身崭新的锦缎衣裳,却掩不住那股子局促与陌生,她怯生生地依偎在柳氏怀里,小声啜泣着。
林微静静地看着,心头像是被细密的针扎过,泛起密密麻麻的酸楚。十五年,便是养只雀儿也有感情,可血缘二字,轻易就将过往所有温情抹杀。父亲林尚书站在一旁,面色沉肃,目光在她与苏月儿之间游移,最终化为一声复杂的叹息。
“姐姐……”一个娇柔的声音响起。
林微抬眼,看向走来的林婉儿——那个与她同年同月同日生,被抱错的农家女,如今却依旧以尚书府小姐身份自居的人。
林婉儿今日打扮得格外明艳,一身缕金百蝶穿花云缎裙,珠翠环绕,与她那张楚楚动人的脸相得益彰。她走到林微面前,眼底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得意,语气却满是愧疚:“微姐姐,都是我不好……若不是我占了你的位置,你也不会……你放心,虽然月儿妹妹回来了,但父亲母亲仁厚,定会依旧将你视如己出的。”
这话听着是安慰,字字句句却都在提醒林微,她如今只是个外人,去留全凭别人施舍。
林微尚未开口,旁边的管事张嬷嬷便嗤笑一声,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周围人都听见:“婉儿小姐就是心善,还叫她一声姐姐。要老奴说,有些人啊,就是那占了鹊巢的鸠,享了不该享的福,如今正主回来了,就该识趣些,自个儿挪窝才是。”
这话刻薄至极,几个旁支的婶娘闻言,也交头接耳起来,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林微。
柳氏像是被提醒了,抬起头,目光复杂地看向林微,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微儿,月儿刚回来,诸多不惯,你住的‘微雨阁’宽敞明亮,便让与月儿吧。我已让人将西厢的‘听竹苑’收拾出来了,你且先去那里住下。”
微雨阁是府中除了主院最好的院落,是林微及笄时父亲亲自题名赐予的。而听竹苑,位置偏僻,常年阴冷潮湿,几乎无人居住。
下人堆里传来几声压抑的低笑。
林尚书皱了皱眉,似乎想说什么,但看到依偎在妻子怀中、泪眼婆娑的苏月儿,终究只是挥了挥手:“就按夫人说的办吧。”
林微的心彻底沉了下去。她看着这一张张或冷漠、或嘲讽、或看好戏的脸,十五年的亲情,在此刻显得如此荒唐可笑。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眼底翻涌的情绪,脸上看不出半分波澜,只微微屈膝,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涟漪:“是,女儿这就去搬。”
她没有争辩,没有哭诉,甚至没有多看林婉儿那胜利者般的眼神一眼,只是挺直了脊背,在一片各异的目光中,转身朝着微雨阁走去。
阳光透过玉兰树的枝叶,在她身后投下斑驳的光影,将那抹纤细却笔直的身影拉得老长。
张嬷嬷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啐了一口:“装什么清高!”
无人看见,林微袖中的手,早已紧握成拳,指甲深深陷进了掌心。
回到微雨阁,看着满室熟悉的布置,每一件摆设都承载着过往的记忆。丫鬟青黛红着眼眶,一边收拾细软,一边忿忿不平:“小姐,他们也太欺负人了!老爷夫人怎能如此……”
“青黛,”林微轻声打断她,目光扫过妆台上那支母亲(曾经的)送的翡翠簪子,眼神微黯,“人心易变,世事无常。往后,这样的话莫要再说了。”
她亲手将那支簪子放入匣中底层,如同封存一段不再属于自己的过去。
当她带着简单的行李,踏入阴暗潮湿的听竹苑时,一股霉味扑面而来。青黛忍不住咳嗽了两声。
林微却只是平静地打量着这处新的“牢笼”,窗棂破损,桌椅积灰,连床帐都带着一股陈腐之气。
“收拾一下吧,总能住人的。”她淡淡开口,声音里听不出任何委屈。
傍晚,张嬷嬷亲自过来,身后跟着两个粗使婆子,抬来的晚膳简陋得可怜:一碟看不到油星的青菜,一碗几乎能照见人影的清粥,还有一个硬邦邦的馒头。
“微小姐,府中用度紧张,月儿小姐身子弱需要补养,您就多担待些。”张嬷嬷皮笑肉不笑地说道。
青黛气得浑身发抖,正要理论,却被林微一个眼神制止。
“有劳嬷嬷。”林微看都未看那些饭菜一眼,语气依旧平淡。
夜深人静,青黛在隔壁睡下后,林微独自一人坐在冰冷的床榻上,望着窗外疏落的竹影。
一股前所未有的孤寂和寒意包裹着她。但她没有流泪,眼神反而在黑暗中一点点变得清明和坚定。
鸠占鹊巢?可她这只“鸠”,既然已在繁华中浸染了十五年,学会了飞翔,又岂会甘心因一句“错位”,就折翼坠入尘埃?
她轻轻摩挲着腕间一个不起眼的旧银镯,这是她襁褓中就带着的,尚书府的人只当是俗物,她却总觉得冥冥中有所牵连。
未来的路或许艰难,但她林微,绝不会坐以待毙。
就在这时,一段模糊的记忆碎片毫无征兆地撞入脑海——那是一个奇特的符号,旁边配着几株草药的形状,以及一行小字:“七日醉,状似风寒,脉象虚浮,唯舌根隐现紫线可辨……”
她猛地一怔,这段信息来得突兀又清晰,仿佛本就存在于她的记忆深处。
林微蹙起秀眉,下意识地抚上自己的脉搏。
这,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