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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的北风,像刀子一样刮过林家坳。
山坳里零星散落着十几户人家,家家户户都关紧了门窗,炊烟稀薄。这地方靠山吃山,可今年雪下得早,野兽都钻了老林子深处,猎户们空手而归,家家户户都勒紧了裤腰带过日子。
林家的木屋在村尾,歪歪斜斜地靠着山脚,墙是黄泥糊的,屋顶的茅草被风掀了半边,用几块破布压着。窗户纸破了好几个洞,风一吹,呼呼作响。
屋里,昏黄的油灯下,十五岁的林大山抱着四岁的妹妹林小月,坐在冰冷的土炕上。他脸上还带着少年人的稚气,可眼神里却满是愁绪。灶台边,十三岁的二哥林二山正用铁锅铲刮着锅底,想把最后一星子糊糊刮下来。
锅里,是半锅稀得能照出人影的野菜糊糊,黑乎乎的,还掺着树皮。
“哥……我饿……”小月小声抽泣,小脸瘦得凹了下去。
“别哭,”林大山轻轻拍着妹妹的背,声音沙哑,“再等等,哥明天再进山碰碰运气……”
“可山里啥也没有了……”二山放下锅铲,颓然坐在小板凳上,“张叔说,连他下了三天套子,就逮着一只耗子……”
屋外,风雪呼啸。屋内,死一般的寂静。
爹娘走的那天,也是这样的风雪夜。一场山洪冲垮了巡山小道,爹娘再没回来。从此,这个家,就落在了三个孩子肩上。
大山十五,二山十三,三丫十岁,小满六岁,还有刚满周岁的妹妹小月。
五张嘴,一座破屋,几件旧衣,外加一个空得能跑老鼠的地窖。
村里人说,这户人家,完了。
就在这时,门口那块挡风的破布帘子,被一只小手从外面掀开了。
一股冷风猛地灌进来,油灯剧烈晃动,几乎要熄灭。
一个肉乎乎的小身影出现在门口。
是六岁的小满。
他头上戴着一顶用兔皮缝的小帽子,耳朵都快被盖住了,身上裹着一件明显大了几号的旧棉袄,袖子长得能盖住手,脚上是一双补了又补的棉窝窝,活像只滚进屋的小雪球。
他小脸冻得通红,鼻尖上还挂着一点冰晶,可一双大眼睛却亮得惊人,像盛满了天上的星星,干净又灵动。
“哥哥!看我带什么回来啦!”小家伙声音软糯,奶声奶气,却带着一股天生的欢快劲儿,像冰河上跳跃的阳光。
他费力地从身后拖出一个巨大的黑影。
“砰!”
一声闷响,一头油光水滑、足有两百斤重的肥硕野猪,被小奶包像拖麻袋一样,重重地扔在了地上。野猪脑袋上还沾着雪,獠牙外露,死得透透的。
“哇——!”
“天爷啊!”
“猪!是头大野猪!”
全家人都惊呆了,齐刷刷从炕上跳下来,围了上去。三丫张大了嘴,手里的针线活掉在了地上;二山揉了揉眼睛,以为自己饿出幻觉了;大山更是瞪圆了眼睛,一把将小月护在身后,声音都在抖:“小……小满?这……这猪是你……从哪来的?!”
小满拍了拍小手,像是拍掉什么灰尘,一脸“这有什么大不了”的表情:“山沟里捡的!它自己撞树上晕啦!我就用绳子拖回来啦!”
他仰起小脸,眼睛弯成了月牙:“哥哥,别煮那个黑糊糊啦!今晚我们吃红烧肉!小满会做!”
屋子里静得落针可闻。
大山、二山、三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难以置信。
这可是头野猪!成年壮汉都未必能放倒的野猪!他们家六岁的小满,说捡就捡回来了?
“小满,你……你一个人进山了?”三丫终于回过神,一把将小满抱进怀里,又气又急,“你知不知道外面多冷?多危险?要是遇上狼,遇上熊,可怎么办啊!”
小满在三丫怀里扭了扭,小手拍着她的脸:“三丫不凶,小满厉害!小满会保护自己!”
他挣脱开来,走到灶台边,踮起脚,指着锅里的糊糊:“这个不好吃,小满要吃肉!哥哥们也要吃肉!小月妹妹更要吃肉,才能长高高!”
他小大人似的拍拍小胸脯:“别怕!从今往后,小满养你们!”
油灯下,小奶包红润的小脸,和地上那头巨大的野猪形成了鲜明对比。这一刻,这个被绝望笼罩的家,仿佛被注入了一股暖流,一股带着肉香的、实实在在的希望。
大山眼眶突然一热,他蹲下身,一把将小满抱进怀里,声音哽咽:“好……好!我们吃肉!今晚,全家吃肉!”
“吃肉喽!吃肉喽!”小月也终于反应过来,小手拍着,咯咯笑起来。
三丫抹了把眼角,破涕为笑:“哎!吃肉!姐这就烧水烫猪!”
二山也来了精神,搓着手:“老大,这猪可沉,咱们咋弄进屋啊?”
“简单!”小满从怀里掏出一卷用兽皮绳搓成的粗绳,还有几根削得尖尖的木叉,“老大搬腿,老二扛背,三丫抱头,小满指挥!一二三,起——!”
一家人被他逗笑了,七手八脚地忙活起来。大山和二山合力抬起猪身,三丫抱着猪头,小满在旁边奶声奶气地喊着号子,硬是把这头大野猪挪到了灶台边。
三丫烧起大锅水,水汽氤氲,驱散了屋里的寒意。
小满也没闲着,他搬来一个小板凳,站在上面,从灶台角落摸出一把锈迹斑斑但还算锋利的小柴刀。他踮着脚,像模像样地开始刮猪毛。
“三丫,猪毛要顺着刮,不然会刮破皮。”小满一本正经地指导。
三丫看着他那小大人样,又好笑又心疼:“是是是,我们小满最懂了。”
就在这时,小满悄悄摸了摸藏在棉袄最里层的一个旧怀表。怀表是爹娘留下的唯一遗物,铜壳已经斑驳,玻璃也裂了道缝。可就在他触碰的瞬间,表盘深处,一丝极其微弱的、幽蓝色的光芒一闪而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小满的眼神,也在这瞬间变得深邃了一瞬,仿佛六岁的躯壳里,藏着一个阅尽千山的老灵魂。但转瞬即逝,他又变回了那个奶声奶气的小团子。
“三丫,刮完毛,先砍下后腿,腌起来。前腿和肋条留着今晚吃。猪血别浪费,明天灌血肠。猪下水洗干净,能炖一锅好汤。”小满有条不紊地安排。
三丫一边听一边记,越听越心惊。这哪是六岁孩子懂的东西?这分明是老猎户几十年的经验!
“小满,这些……都是谁教你的?”三丫忍不住问。
小满转过头,大眼睛忽闪忽闪,一脸天真:“小满自己知道的呀!就像……就像小满知道山里哪里有野果,哪里有蘑菇一样!”
他没说的是,上一世,他是国家野外生存特种训练营的总教官,代号“山魈”,在雪原、雨林、荒漠里活了半辈子,对野外的一切了如指掌。一场雪崩,让他重生在了这个饥寒交迫的六岁孩童身上。
他睁开眼的第一刻,就看到了哥哥姐姐们绝望的脸,和妹妹小月因饥饿而凹陷的小嘴。
那一刻,他只有一个念头:**这个家,我来养!**
“小满,水开了!”大山提着大铁桶过来。
“好嘞!”小满指挥,“把猪抬过来,烫!”
一家人热火朝天地忙活了大半个时辰,终于把这头大野猪拾掇利索了。三丫手脚麻利地切下大块五花肉,准备做红烧肉;大山和二山把猪腿肉用盐巴和花椒腌上;小满则亲自下厨,指挥三丫把猪血和葱花搅匀,准备灌血肠。
灶膛里的火苗跳跃着,映红了每个人的脸。肉香、血肠的香气、还有久违的热闹气息,充满了整个破屋。
小月趴在炕桌上,眼巴巴地看着锅里翻滚的肉块,小手忍不住想去抓。
“小月!”三丫轻斥。
小满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妹妹的小手,塞给她一块刚出锅、烫得冒热气的肉皮:“给,小月先吃口油,暖和!小心烫!”
小月吹了吹,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满嘴油香,幸福地眯起了眼睛。
“小满,真香!”她含糊不清地说。
“香吧?”小满得意地扬起小脸,看向哥哥姐姐们,“以后天天都香!”
就在这时,屋外传来一阵急促的狗吠。
紧接着,是“咚咚咚”的敲门声。
“林家的!开门!林家的!”是村长林老栓那熟悉又急促的声音。
大山和二山对视一眼,都皱起了眉。这大半夜的,村长来干什么?莫不是……眼红他们家的野猪?
大山拿起门边的柴刀,示意二山和三丫看好小满和小月,才小心翼翼地打开了门。
寒风卷着雪片扑进来,村长林老栓裹着一件破羊皮袄,身后跟着几个同样裹得严严实实的村民,人人脸上都带着震惊和难以置信。
村长的目光越过林大山,直接落在了灶台边那堆得小山似的猪肉上,还有地上那颗巨大的、獠牙外露的野猪头。
他倒吸一口凉气,声音都变了调:“我……我的老天爷!这……这真是你们家的?”
“是……是的,村长。”大山握紧了柴刀,声音有些发紧,“小满……在山里捡的。”
“捡的?”村长身后的王婶子尖声叫起来,“放你娘的屁!六岁娃捡到两百斤的野猪?你们当大伙儿是傻子吗?准是偷了老张家的!老张今早还说他家猪圈被拱了!”
“就是!这深山老林,狼窝熊洞,六岁娃进去,早被撕了!”李叔也附和道。
一时间,质疑声、指责声嗡嗡作响。
大山脸色铁青,正要反驳,一个小小的身影却从他腿后钻了出来。
是小满。
他手里还拿着一块啃了一半的肉皮,小脸上沾着油,却毫不怯场,奶声奶气地问:“村长爷爷,你说谁偷猪呀?”
“小……小满?”村长一愣,看着这粉雕玉琢的小团子,心都化了半截,但还是硬着头皮说,“这……这猪太大了,不像是……”
小满不等他说完,转身走到墙角,从一堆杂物里翻出一个东西,高高举起。
那是一截被啃得坑坑洼洼的粗壮树干,足有碗口粗,上面清晰地印着几个巨大的、带着倒钩的蹄印,还有一道深深的、像是被什么东西猛烈撞击留下的凹痕。
“村长爷爷,你看!”小满指着蹄印和凹痕,“小满在山沟里,就看见这头大猪,它发疯一样往前冲,‘咚’的一声,撞在这棵大松树上,就晕过去啦!小满就用绳子把它拖回来啦!你看,树都撞扁啦!”
他又指着野猪的脑袋:“你看,它这里还有个大包,和树上的坑坑,是不是一样大?”
村民们围上来,借着屋里的灯光仔细一看——
那蹄印,分明是成年野猪的!那撞击的凹痕,和野猪脑袋上的淤肿,大小、形状完全吻合!
这……这竟然是真的?!
“天爷……真是撞晕的?”王婶子张大了嘴。
“这……这也太巧了吧……”李叔喃喃道。
村长林老栓更是看得目瞪口呆。他打猎几十年,还从没听说过野猪自己撞树撞晕的!这简直是老天开眼,把肉送到了林家!
他看着小满那双清澈见底的大眼睛,里面没有一丝一毫的躲闪和心虚,只有孩童的天真和自豪。
老村长心里那点怀疑,瞬间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敬畏的情绪。
他弯下腰,粗糙的大手轻轻摸了摸小满的头,声音都带着颤:“小满……好孩子……你……你真是咱们林家的福星啊!”
他转过身,对着所有村民,声音洪亮地宣布:“都听到了吗?看到了吗?林家这头猪,是小满在山里发现的野猪,自己撞树撞晕的!跟谁家的家猪都没关系!谁要是再嚼舌根,就是跟我老林过不去!”
村民们面面相觑,再看向小满的眼神,已经从怀疑变成了震惊,又从震惊变成了……敬畏。
六岁娃,拖回两百斤野猪?还懂怎么看痕迹?
这娃,怕不是山神爷转世,专门来救这一家人的吧?
“小满真厉害!”“小满是小福星!”村民们纷纷改口,脸上堆满了讨好的笑。
小满却不在乎这些,他仰着小脸,对村长说:“村长爷爷,天冷,你们都进来烤烤火吧?我们家今晚吃肉,可香啦!”
“不……不了不了!”村长连连摆手,又看了一眼那堆得冒尖的猪肉,咽了口唾沫,只觉得自家锅里的咸菜疙瘩索然无味,“我们……我们就不打扰了!小满,你……你这孩子,了不得啊!”
他带着村民们匆匆离开,临走时,眼神还恋恋不舍地瞟着那扇飘着肉香的破木门。
屋门关上,隔绝了风雪,也隔绝了外面的喧嚣。
油灯下,一家人围坐在热气腾腾的灶台边。
大锅里的红烧肉咕嘟咕嘟冒着泡,油光发亮,香气四溢。
小满给每个哥哥姐姐都盛了一大碗,最后给自己和小月也盛上。
“来,吃肉!”小满举起小碗,里面是半碗混着油星的肉汤,“为了咱们家,干碗!”
“干碗!”大山、二山、三丫齐声应和,声音里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对未来生活的希望。
小月也举起她的小碗,跟着喊:“干碗!”
小满低头,看着碗里晃动的油花,又悄悄摸了摸怀里的旧怀表。
表盘依旧冰冷,但他的心,却滚烫。
**风雪夜,破屋暖。**
**一头猪,全家欢。**
**从此,这莽莽群山,便是他小满的粮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