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游的村落比温念想象的更简陋。
土坯砌成的房屋沿着河岸排开,屋顶覆盖着干枯的芦苇,村民们大多赤着脚,皮肤被晒成深褐色,看到图坦卡蒙时,眼里先是惊惧,随即纷纷跪伏在地,额头贴着滚烫的沙土。
他没有摆法老的架子,只是低声吩咐村长找一间空置的小屋,又让村民烧些热水,找些干净的布条。村长战战兢兢地应着,偷偷打量被他抱在怀里的温念,目光在她怪异的衣着和苍白的脸上停留了片刻,终究没敢多问。
小屋很小,只有一张石床和一个陶制的灶台,墙角堆着些干柴。图坦卡蒙将温念放在石床上,动作轻柔得像对待易碎的瓷器。
“我去处理伤口。”他说着,转身要出去,却被温念拉住了衣袖。
他的衣袖上沾着她的血,暗红色的渍痕像朵难看的花。“你的伤……”她看着他手臂上那道还在渗血的伤口,声音有些发紧。
“没事。”他低头看了一眼,满不在乎地用另一只手抹了抹,“划了一下而已。”
可温念记得那伤口有多深——是为了护她,被卫兵的刀划开的。她松开他的衣袖,从怀里掏出那个迷你笔记本,翻到空白页,用炭笔写下几个字:“找些蜂蜜和干净的亚麻布。”
她记得古埃及的医学文献里提过,蜂蜜有消毒的作用。
图坦卡蒙看着那些奇怪的符号,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她的意思,对门外喊了一声。很快,村长的妻子端着一个陶罐进来,里面装着金黄色的蜂蜜,还有一卷洗得发白的亚麻布。
他让所有人都退出去,关上门,小屋顿时安静下来,只有窗外传来尼罗河的水声和村民们低低的交谈声。
“会疼。”他拧开陶罐的盖子,蜂蜜的甜香瞬间弥漫开来,他用指尖蘸了一点,小心翼翼地往她后背的伤口上涂。
温念咬着牙没出声,只是死死攥着身下的粗布床单。伤口被蜂蜜蛰得生疼,像有无数根细针在扎,可比起身体的痛,心里的某个角落却有些发暖。她能感觉到他的指尖在微微颤抖,动作轻得几乎碰不到皮肤,仿佛怕弄疼她。
“你不用亲自来的。”她闷声说,“让村民……”
“他们笨手笨脚的。”他打断她,声音闷闷的,“而且,这伤是因我而起。”
温念没再说话。后背的疼痛渐渐变得麻木,她能听到他的呼吸声,能闻到他身上混着汗味和蜂蜜甜香的气息,还有他偶尔不小心碰到伤口时,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
处理完伤口,他用亚麻布将她的后背仔细包扎好,又找来一件村民的粗布长袍,递给她:“换上吧,你的衣服……”
他没说下去,但温念知道他想说什么。她的T恤早已被血和泥污浸透,破烂不堪,确实不像样子。她接过长袍,指尖触到粗糙的布料,忽然觉得有些窘迫。
“我出去一下。”他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转身拉开门,却又在门口停住,“别怕,我就在外面。”
门被轻轻带上,温念看着那件灰扑扑的长袍,忽然笑了。在现代,她衣柜里的衣服加起来能买下半间博物馆,可此刻,这件粗布长袍却比任何华服都让她安心。
她换好衣服,刚想躺下歇会儿,就听到门外传来低低的争执声。是图坦卡蒙和一个村民在说话,语气很严肃,似乎在争论什么。
她走到门边,透过门缝往外看。只见图坦卡蒙背对着她,正和一个穿着皮甲的士兵说话,那士兵单膝跪地,低着头,手里捧着一个用布包着的东西。
“祭司那边有动静了?”图坦卡蒙的声音很冷。
“是,”士兵的声音带着紧张,“首席祭司派人封锁了下游的渡口,说要‘搜捕亵渎神灵的异徒’,还说……若法老包庇,便是与阿蒙神为敌。”
图坦卡蒙沉默了片刻,接过士兵手里的布包,打开一看,里面是几块莎草纸和一卷细绳。“知道了。”他挥挥手,“按计划行事,别让他们发现这里。”
士兵领命离去,图坦卡蒙转过身,正好对上门缝里温念的目光。他愣了一下,随即走过来,推开了门。
“你都听到了?”他问,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温念点点头:“他们不会善罢甘休的,对吗?”
“嗯。”他走进屋,将布包放在灶台上,打开莎草纸,上面画着密密麻麻的符号,像是某种地图,“他们想逼我回去,逼我把你交出去。”
“那你……”温念看着他,心里有些发慌。她知道,他不能一直躲在这里,他是法老,有他的责任。
“我不会把你交出去的。”他抬起头,琥珀色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格外坚定,“至少……在你预言的尼罗河泛滥之前不会。”
他顿了顿,从布包里拿出一个小小的陶罐,递给她:“给你的。”
温念接过陶罐,打开一看,里面装着十几颗打磨光滑的石子,每颗石子上都用炭笔标着不同的符号,有的像星星,有的像太阳。
“我让士兵找的。”他挠了挠头,耳尖有些红,“你不是说,你们那里的人用星星记时间吗?我想着,这些石子或许能帮你……记起更多东西。”
温念捏起一颗石子,上面画着一个简单的五角星,边缘被磨得很光滑,显然是他用手一点点磨的。心里忽然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又酸又软。
她想起他在北殿给她画的星图,想起他送来的椰枣酒,想起他为了护她而流血的伤口。这个被权力和责任压得喘不过气的少年,其实一直在用自己的方式,笨拙地对她好。
“谢谢。”她把石子放回陶罐,紧紧抱在怀里,像是抱着一堆会发光的星子。
图坦卡蒙看着她,忽然笑了。那笑容很淡,却像尼罗河畔初升的太阳,瞬间驱散了小屋里的阴霾。“等你好了,我带你去看尼罗河的日落。”他说,“这里的日落,比王宫好看。”
温念点点头,眼眶有些发热。她知道,这或许只是个短暂的承诺,祭司的阴影随时会笼罩过来,命运的河流也未必会按照她的预言流淌。
但此刻,抱着陶罐里的“星子”,听着窗外的河水声,感受着他留在空气里的气息,她忽然觉得,哪怕只有这片刻的安宁,也足够了。
夜色渐渐浓了,图坦卡蒙在灶台边铺了些干草,和衣躺下。温念躺在床上,能听到他均匀的呼吸声。她悄悄打开陶罐,摸出那颗画着五角星的石子,借着从窗棂漏进来的月光,看着上面模糊的刻痕,忽然觉得,或许三千年的时光,也不是那么难以跨越。
至少,此刻的星子,是属于他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