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想要拥有梦幻般的经历,但你又很懒,我建议你不要再空想了,干脆去对着窗户外边发呆吧。”——鲍勃·迪伦
五月中,我向那座日夜轰鸣的钢铁蜂巢递交了离职申请。
在华为的两年,时间被切割成以分钟计算的碎片,填充其间的,是永无止境的代码与bug、拉通对齐与闭环、电话会议——welcome to join the conference,以及弥漫在空调循环风里、若有似无的焦虑与狂躁。我的生活像一台设置好固定程序的机器,高速运转,却不知最终在为何人生产何种价值。离开,并非一时冲动,而更像一种生理性的自救——在彻底磨损之前,从传送带上跳下来。
当“青春没有售价,硬座直达拉萨”的网络热梗充斥屏幕时,我正对着体检报告上几个触目惊心的红色箭头发呆。那些向上攀升的指标,像无声的抗议,控诉着无数个深夜里被夜宵和绩效透支的明天。同事们戏谑地将此称为“胡萝卜的代价”——挂在驴子面前的胡萝卜,我却在那几个飘红的数字丛林里,嗅到了身体腐朽的气息。
硬座三十多个小时的浪漫与磨砺,于我而言是一种过于奢侈的消耗。我需要用最快的方式,将自己连根拔起,抛向一个绝对陌生而向往的时空。于是,那份堪称丰厚的年终奖与离职补偿,化作了一张从成都直飞拉萨的机票。这不是一场精心策划的朝圣,更像一次狼狈的逃亡。
然而,决心之下,暗流涌动。父母的担忧像遥远的背景音,反复强调着高原反应的可怕。更诡异的是出行前夜的那个梦:我独自站在一片空旷的雪原上,四周白茫茫一片,寂静无声。忽然,一个穿着绛红色藏袍的背影在不远处出现,没有回头,只是抬手,指向云雾缭绕的天际。我想追上去,双脚却像陷入泥沼,动弹不得。惊醒后,心头被一种莫名的失落和紧迫感紧紧攥住,退票的念头一闪而过,几乎让我动摇。
直到飞机轰鸣着降落在贡嘎机场,舱门外那片澄澈如洗的蓝天,混合着清冽干燥的空气扑面而来,梦魇带来的迟疑才被真实的存在感稍稍驱散。
我在旅店卸下简单的行囊时,拉萨的黄昏正悄然漫过天际。夕阳的力度依然强悍,将云层染成绚烂的锦缎。我循着暮色走上街头,像一个刚刚获释的囚徒,贪婪地呼吸着自由的空气。
街道充斥着商业化的喧嚣,琳琅的旅游纪念品,熙攘的中外游客。然而,就在这一片浮世的热闹边缘,我一转身,便与它撞了个满怀——布达拉宫。
它就那样静静地矗立在那里,超越了我所有通过电子屏幕建立的想象。傍晚的光线变得无比柔和,不再是白日里灼人的金,而是宛如融化了的蜂蜜,缓慢而深情地流淌在宫墙之上。那洁白的白宫与赭红的红宫,在光影的魔法下,仿佛拥有了呼吸的律动。它不像一座建筑,更像一位历经千年的沉默老僧,垂眸俯瞰着脚下这座城池的悲欢离合。背景是愈发深邃的蓝缎般的天幕,几缕薄云被晚风牵曳,如同哈达轻抚着殿顶的金幢。
“住进布达拉宫,我是雪域最大的王。流浪在拉萨街头,我是世间最美的情郎。”仓央嘉措的诗句毫无预兆地浮上心头。华灯初上,晚风轻拂,在这朦胧而神圣的暮色里,我竟生出一种荒诞的代入感。我不是王,亦非情郎,只是一个卸下了所有社会身份的流浪者。但就在那一刻,我仿佛真的挣脱了某种无形的枷锁,幻化成那个趁着月色溜出宫墙的诗人,怀着那份隐秘的谨慎与悸动,即将赴一场跨越三百年的月下相逢。
我就这样漫无目的地游荡着,像一个失魂落魄的影子,穿行在八角街缭绕的桑烟与酥油茶香里。无人与我并肩同行,无人为我挥泪送别,也无人可与我将这满心的震撼与惘然欣然分享。孤独,在此刻却成了一份饱满的礼物。
回到旅店,想起“高原第一夜不宜洗澡”的告诫。镜中的自己,头发被旅途和尘俗折腾得油腻,身上似乎还残留着写字楼里冰冷的“班味”。这味道让我厌恶。我渴望一场彻底的清洗,不仅是身体上的风尘,更是精神上的疲惫与失意。
热水淋下的瞬间,我几乎带着一种挑衅般的快意。所幸,这具年轻的身体以其韧性回报了我的任性,除了些许因海拔带来的轻微心跳加速,并无更多不适。
真正的挑战来自夜晚。
躺在床上,意料之中的失眠如期造访。我将原因固执地归咎于长期熬夜紊乱的生物钟。即便午夜十二点拖着一身“班味”的身体回到家中,洗完澡后却又能躺在舒适的沙发上或者床上玩两个小时的手机。只因牛马在工作期间的时间全然不属于自己,唯有深夜才能为自己“窃”回几分自由。那是一天中最幸福的时刻,可以窝在沙发上慵懒地舒展自己的身躯,像豢养的猫,享受金子般的惬意,慢慢嚼着自己的精神食粮。
黑暗中,同事间那些关于“报复性玩手机”的对话,像解不开的魔咒,在脑海里自动播放。
他们如是说:
“下班越晚,睡得越晚。那深夜的一两个小时,才是真正属于我的,金子般的时间。”
“那是我一天中最自由快乐的时光,但我同时也希望我的家人能理解我且不要打搅我。”
“呵呵,等结了婚、生了小孩可就由不得你噢!”
“吓我一跳,幸好我单身。”
“这样看来,我得晚点结婚,晚点生小孩。”
“而且长期加班对生殖细胞也有损害。”
“你给领导讲去?”
“他们才不会管你这些,只会给你安排干不完的工作,这样你就不得不拼命地加班了。”
……
这些碎片化的抱怨,曾经是茶余饭后园区散步的苦趣,此刻回想,却勾勒出一幅令人窒息的群像。我们像一群被蒙上眼睛的驴,围绕着名为“责任”与“金钱”的石磨,日复一日地转圈,却忘了抬头看看天空是什么颜色。
每年拿到体检报告的时候,也是你最疼惜自己身体的一天。因为这会让你想起大学时体检单上清一色的合格,而工作不过短短三两年,向上的箭头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一个又一个,奋力地向上生长捅破天。我们仿佛都在以一种不易察觉的速度磨损着自己。
所以,在那一天的晚班上,在仔细审查完体检报告后,难得一回理智暂时占领高地,使你选择冒险“作死”一次。于是,在晚上十点,你趁着同事们在大显示屏面前沉迷工作心无旁骛之际,淡定从容地表现得像是去撒一泡尿、拉一泡屎,实际却偷偷拐了个弯儿,抹了角儿,悄悄地走上了下行的楼梯,破天荒地下个早班。途中,你突然想起有一件重要东西忘了拿,但你却没有丝毫迟疑地放缓急促的脚步,也不曾回头瞟一眼那栋灯火通明的大楼。一路急行的你胆战心惊,除了瞄两眼脚下回家的长路,就是塞着耳机埋头玩手机,生怕碰到一个熟人,走到你跟前,问候你一句:“哎,今天这么早就下班了哇?!”这时候的你甚至觉得园区的路灯都明亮得有些刺眼,远不如城市边缘那轮悬日的光柔和、亲切。
刚一回到家,你就陷入了沙发里,接着不知不觉间玩了两个小时的手机,等你在洗澡搓泥的几分钟空闲时间里,才因为头顶热水的冲刷、灌顶,血脉觉醒似地在心里默默规划着接下来几个月的健康恢复计划:游泳?健身?打球?跑步?
到了第二天上午,等你回到公司,就会痛苦地发现,领导早就给你安排了一堆的工作。最可恨的是,你在痛苦之余,心中竟然还有几分庆幸,庆幸昨晚没有冲动之下缴费报名健身私教课——你,成功地抵制住了低价的诱惑,守护住了钱袋子,健康的攻城以失败告终。
我曾无数次地坐在晚上十一点多回家的滴滴车上,彼时疯狂的情感宛如一位张狂的大魔头,几乎完全丧失了理智,它在内心咆哮着、吼叫着:“明天老子要离职!”
饶是如此,我也清楚地知道我的境地。所以,我从没有奢求过能做一只自由叽喳的麻雀,却也不甘沦为金丝笼中的漂亮鹦鹉,终日被主人教着说话,说完一句又一句,不曾开口唱出自己的歌曲。
如果只是对着春光秋阳啼鸣,再婉转的歌喉也会沙哑,即便某日笼门大开,那对久未张开的翅膀,恐怕也再难乘风而翔。
我知道,这些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时的纷乱思绪,并非独我一人的困扰,而是城市夜幕下,无数年轻灵魂都不得不面对的或共享的一份共同又无奈的清醒,不是吗?
窗外的拉萨河谷万籁俱寂,布达拉宫的轮廓在星光下显得愈发神秘而安详。我的身体疲惫至极,精神却异常活跃。在这片离天最近的土地上,在正式开启旅程的前夜,过去与未来仿佛在此刻交织、碰撞。
我并不知道,第二天,我将遇见一个如同彩虹般绚烂的女孩。更不会知道,那个开朗活泼能融化雪山的她,会如何照亮我的旅程,然后又如何在第三天,像一滴朝露般,毫无征兆地从我的世界里彻底蒸发。
但此刻,所有的故事尚未开始。我只是一个刚刚抵达的、失眠的旅人。
祝你,也祝我,能有一个好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