誓师大会的日头烈得晃眼,操场上红旗招展,鼓乐声震得人耳膜发涨。阮栖野叼着根没点燃的烟,斜倚在篮球架锈迹斑斑的铁管上,百无聊赖地踢着脚边的石子。周围是此起彼伏的喧嚣,高三学生扯着嗓子喊誓词,家长们举着相机往前挤,连风里都裹着股滚烫的躁动。他扫了眼主席台上那些正襟危坐的领导,又瞥了眼台下群情激昂的人群,嘴角勾起抹漫不经心的嘲讽——多大点事,搞得跟要上刑场似的。
他正准备掏出手机刷会儿游戏,主席台上的主持人突然提高了音量:“接下来,有请高二(1)班学生代表栾听雪,为高三学长学姐送上祝福!”
“栾听雪?”旁边有人嘀咕,“哦,就是那个常年霸榜年级第一的学霸吧?”
阮栖野的动作顿了顿。这个名字他听过太多次了。班主任在班会上点名表扬时会提,隔壁班女生讨论“学校里最神秘的人”时会提,甚至连他那帮整天混球场的兄弟,偶尔也会拿“要是能有栾听雪一半的脑子,我妈能把我供成祖宗”来开玩笑。但他对这个人的印象,始终停留在“模糊”二字上。
好像总是穿着那套洗得发白的校服,好像永远背着个沉甸甸的书包,好像无论在教室还是走廊,都在低头看书或刷题。瘦,安静,像株被遗忘在角落的植物,悄无声息地生长,从不会让人特意停下脚步去看。
直到此刻,那人走上主席台。
阮栖野眯了眯眼,烟蒂从嘴角滑下来,被他用指尖接住。栾听雪站在话筒前,身形比他想象中还要单薄,校服套在身上,显得有些空荡荡。他没有像前面发言的人那样,刻意扬起下巴,或是用力挥舞手臂,只是安静地站着,手里捏着几张叠得整齐的发言稿,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阳光直直地打在他脸上,把他的轮廓照得异常清晰。额前的碎发被风吹得轻轻晃动,露出光洁的额头,眉骨不算高,却衬得眼窝有些浅淡的阴影。他的眼睛很亮,像浸在水里的黑曜石,只是此刻微微垂着,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方投下一小片扇形的影子,看不清具体的情绪。
“尊敬的老师,亲爱的同学们……”他开口了,声音不高,甚至带着点少年人特有的清嫩,却奇异地穿透了操场上的嘈杂,像一汪清泉,稳稳地落进每个人耳朵里。
阮栖野原本散漫的目光,忽然就定住了。
他听着栾听雪说“高三的学长学姐们,你们走过的每一步,都藏着未来的答案”,说“不必害怕前路坎坷,因为你们的笔锋,本就该劈开荆棘”,说“愿你们合上笔盖的瞬间,有侠客收剑入鞘的骄傲”。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刻意煽情的语调,甚至连语速都平稳得近乎平淡,可不知怎么,阮栖野看着他微微抿紧的唇,看着他念到“骄傲”二字时,极轻地抬了下眼,目光像受惊的蝶,飞快地掠过台下黑压压的人群,又迅速落回发言稿上,那一瞬间,他好像看到对方的耳根,悄悄漫上了一层薄红。
像雪地里不小心溅上的一点胭脂,突兀,却又带着种说不出的……鲜活。
周围有人在笑,大概是觉得这个学霸的发言太过朴素,比不上刚才那个女生声泪俱下的感染力。阮栖野却觉得,那点红比任何激昂的口号都要刺眼。他想起前几天在图书馆,隔着几排书架,看到栾听雪蹲在地上找书,阳光从窗户斜照进来,给他周身镀了层金边,他就那样安安静静地蹲着,手指拂过书脊时,动作轻得像在触碰易碎的珍宝。
原来他也会紧张。原来这个永远镇定得像块石头的学霸,站在几百人面前时,也会耳根发红。
发言稿念到最后,栾听雪深吸了口气,声音比刚才低了些,却更清晰:“最后,祝学长学姐,高考顺利,前程似锦。”说完,他弯腰鞠躬,脊背挺得笔直,像株被风吹弯又立刻回弹的青竹。
然后他转身下台,脚步似乎有些急,走到台侧的台阶时,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整个人踉跄着往前冲了两步,手里的发言稿“哗啦”一声散了一地。
周围立刻响起几声低低的哄笑。
栾听雪僵在原地,几秒钟后才猛地蹲下身去捡。他的动作有些慌乱,手指在散落的纸张间摸索,额前的碎发垂下来,遮住了大半张脸,只能看到他紧抿着的唇,和因为着急而微微泛红的指尖。有几张纸被风吹得更远,他连忙起身去追,校服的衣角被台阶勾了一下,又趔趄了半步。
阮栖野看着他像只慌乱的小鹿,在台上手足无措地捡着那些轻飘飘的纸,心里忽然莫名地窜起一股烦躁。他扔掉手里的烟蒂,抬脚就要走过去,却看见栾听雪已经把最后一张纸捡起来,胡乱地拢在一起抱在怀里,然后头也不抬地快步走下台,几乎是逃也似的钻进了人群里。
他的背影很快就被攒动的人头淹没,只留下一个模糊的、仓促的轮廓,像被风吹散的烟。
誓师大会还在继续,后面的发言声嘶力竭,掌声雷动。阮栖野却没再看一眼,他靠着篮球架,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刚才捏烟蒂留下的温热触感,脑子里反复回放着刚才的画面——栾听雪垂着的眼睫,泛红的耳根,蹲下去时露出的那截纤细的脖颈,还有他捡起纸张时,那双慌乱却依旧干净的眼睛。
“喂,看什么呢?”旁边的兄弟撞了撞他的胳膊,“魂都飞了。”
阮栖野收回目光,扯了扯嘴角,没说话。阳光依旧毒辣,蝉鸣聒噪,可他忽然觉得,这场无聊的誓师大会,好像也没那么难熬了。
他甚至有点想知道,那个总是低着头的学霸,慌起来的时候,眼睛里是不是也像刚才那样,盛着细碎的光。
有点意思。
他慢悠悠地直起身,朝着栾听雪消失的方向瞥了一眼,然后双手插兜,吹了声轻佻的口哨,转身往教学楼走去。风掀起他的衣角,带着股少年人特有的散漫,只是那双眼眸里,多了点与往日不同的、若有所思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