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姆感觉自己坠入了一片无边无际的虚无维度。四周是化不开的浓稠黑暗,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与声音,唯有浑浊不堪的白雾如冤魂般在空气中弥漫、缠绕,死死地遮蔽了他所有的视线。恐惧像冰冷的藤蔓,从脚底悄然滋生,迅速爬满全身,勒得他连呼吸都变得困难,更别提移动分毫。
Jaet快醒醒啊康姆,求你了。
是杰德的声音,隔着遥远的距离,模糊地传来。康姆确信自己深陷梦魇,但这片陌生的死寂让时间的流逝变得异常粘稠而缓慢。他仿佛已在这片虚无中呆立了数个世纪,就在精神堤坝即将被绝望彻底冲垮的瞬间,另一个声音,温柔而熟悉,穿透了迷雾:
‘康姆…到这边来,孩子。’
远处,迷雾微微散开,一位身着素白上衣和简裙的身影逐渐清晰,正朝着他轻轻招手。
‘妈妈…真的是你吗?妈妈?’康姆用力咬住下唇,试图忍住骤然涌上的酸楚,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他害怕,害怕这又是怨灵玩弄人心的把戏,害怕眼前的美好只是镜花水月。
‘是妈妈,别怕。妈妈这就带你出去。’那温柔的声音,带着记忆深处最眷恋的暖意,某种血脉相连的直觉告诉康姆,这确实是他朝思暮想的母亲。
‘妈妈!’再也无法抑制汹涌的思念,康姆胡乱擦去夺眶而出的泪水,欣喜若狂地奔向那道身影。他张开双臂,紧紧拥抱住母亲,然而……怀抱里却感受不到丝毫熟悉的体温,仿佛抱住的只是一团凝聚成形的空气,一片温暖的虚无。这冰冷的触感再次残酷地印证,她并非真实存在的血肉之躯,仅仅是梦中显灵的、脆弱不堪的魂魄……
母亲微笑着,怜爱地点点头,牵起康姆冰凉的手,引领着他向前走去。不知走了多久,前方终于出现了一点微弱却坚定的亮光。母亲突然停下脚步,转过身,脸上依旧挂着让康姆心安的温柔笑容:‘朝那边光走吧,孩子。’
康姆心中猛地一沉,忧虑地望向母亲,心痛得几乎无法呼吸:‘那…妈妈你呢?’
‘妈妈不能过去。快走吧,别担心妈妈。’母亲的声音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诀别。
‘可是…’康姆急切地想要争辩,想要抓住母亲的手永不放开,另一个更加焦灼的声音却如同惊雷,猛地劈入了这片诡异的维度:
Jaet康姆!听得见吗?康姆!
是杰德!是他的声音!
康姆咬紧嘴唇,泪水再次奔涌而出,他轻轻握了握母亲那冰凉得令人心碎的双手……‘妈妈要再来看我哦,我会等你。’他哽咽着,许下自己都知道可能无法实现的承诺。
母亲依旧微笑着,点了点头。
‘快去吧。’
听到母亲最后的催促,康姆终于狠下心,咬牙转身,拼命跑向不远处那道象征着现实与生机的白光。光芒在他眼前急速扩散、增强,直到彻底吞噬了周围的黑暗与迷雾——
Khem哈啊!
康姆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心脏像是刚跑完一场马拉松,在胸腔里疯狂擂动,额头上布满了冷汗,呼吸急促得如同离水之鱼。模糊的视线逐渐聚焦,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坐在床边、脸色疲惫、眼下一片浓重青黑的杰德。
Khem杰德……
康姆的声音带着梦魇初醒的沙哑。
Jaet呼——
杰德长长地、实实在在地松了口气,抬手抹了把脸。
Jaet你小子,总算舍得醒了!差点被你吓死!
康姆缓缓坐起身,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那个诡异的梦抽空了。他轻轻揉了揉依旧残留着惊惧的脸颊,试图理清混乱的思绪。
Khem我……我梦见自己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那里漆黑一片,只有浓得化不开的雾和烟……
Khem刚开始我害怕极了,动都不敢动……可突然间,妈妈出现了。杰德,你知道吗?自从妈妈去世后,我就再也没能梦到她,再也没能感受到她的任何存在……昨晚到底发生……
话未说完,康姆才彻底看清杰德此刻的模样——不仅仅是黑眼圈,他整个人都透着一股彻夜未眠的憔悴,嘴唇干裂,眼神里充满了后怕。
Khem杰德,昨晚……昨晚究竟发生什么了?
康姆睁大了双眼,一股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他。
关于长途巴士上他失控引来的麻烦,杰德昨晚睡前已经简略告诉过他了。他知道自己差点害了全车人。但他隐约感觉到,事情远不止如此。
杰德望着康姆苍白而困惑的脸,眼中充满了复杂的情感,有不忍,有担忧,最终都化为一声沉重的叹息。他实在不忍心将残酷的真相全盘托出,却又明白,康姆必须知情,因为救他的,不仅仅是Pran法师,还有闻讯赶来的其他村民,以及……那位身份特殊、出手相助的林瑶学姐。
Jaet康姆,你先冷静听我说……
他将自己所知的一切,尽可能委婉地娓娓道来:从他半夜被屋顶上传来的、凄厉得不祥的猫头鹰叫声惊醒开始——村里老人常说,猫头鹰是亡灵之鸟,它的异常啼鸣往往预示着灾祸与不净之物的聚集。接着,他听到多位通灵师匆忙赶来的脚步声和低语声。然后,便是Pran法师那低沉而富有穿透力的念诵声——那是召唤天神护法的古老咒文。
Jaet五年前,村子边缘那片乱葬岗出事,怨气冲天,法师还是僧人的时候,就用这个咒语镇压过大批亡灵。
杰德的声音带着一丝敬畏。
Jaet昨晚,是我第二次听到法师念这个咒语……这意味着,有什么极其厉害的东西,引来了大量的游魂野鬼。
果然,随后他就听到了那些仿佛来自地狱深处的、充满了贪婪与怨恨的尖啸,和巴士上听到的一模一样,甚至更加清晰、更加密集!空气中弥漫开尸体腐烂般的浓烈恶臭,还有随风飘来的、属于亡魂特有的血腥戾气……这一切都指向一个事实——那些被杰德特殊命格吸引而来的鬼魂,并没有因为巴士事件而散去,它们跟着他,来到了村里!
Jaet我确信,那些东西就是冲着你来的。
杰德看着康姆瞬间失血的脸色,顿了顿,继续道:
Jaet咒语念诵后,我听到了外面不同寻常的动静,不是打斗,更像是一种……对峙和净化。有法师的力量,但我还感觉到另一种……很奇特,很温暖,但又带着威严的力量在场,后来才知道是林瑶学姐来了。直到天快亮时,一切才慢慢平息下来。真他妈见鬼,我后悔当时没胆子出去亲眼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康姆紧紧抿着苍白的嘴唇,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又是他,一切都是因为他。
Khem对不起,杰德……都是我的错……
他的声音细若蚊蚋,充满了无地自容的愧疚。
Jaet喂!
杰德用力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语气带着刻意的轻松。
Jaet我不是要让你自责!就是想让你知道,昨晚是法师,是村民们,还有林瑶学姐救了你。你小子命大!别辜负了大家。快去洗个澡,清醒一下,然后我带你过去给法师磕个头,好好道谢。
康姆顺从地点点头,眼神却依旧黯淡无光,沉重的负罪感几乎要将他压垮。
虽然才清晨六点半,洗漱完毕,换上一身干净衣服的康姆,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跟着杰德来到用作仪式和接待贵客的正屋。
身着黑色长袖衬衫与修身西裤的Phor Khru Pran,正盘腿坐在稍高于地面的木质仪式台上。他闭着双眼,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眼下浓重的青黑痕迹比杰德还要严重数倍,显然昨晚的消耗极其巨大。这让康姆内心的愧疚感更深了。
然而,让康姆微微一愣的是,林瑶学姐也在场。她安静地坐在稍远一点的椅子上,身穿一件素雅的浅青色中式盘扣上衣,下身是简单的深色长裤。她的脸色也有些苍白,但眼神清澈而沉静,见到康姆进来,她微微颔首,递给他一个安抚的、带着鼓励的眼神。康姆心中莫名地安定了一点点。
杰德率先跪下行礼,动作标准而恭敬。康姆连忙有样学样,小心翼翼地跪在杰德侧后方,双手合十,额头触地,行了一个大礼。起身后,他依旧垂着眼帘,不敢抬头直视那位气场强大的法师。
Pran缓缓睁开双眼,那目光如同经过千锤百炼的刀锋,先是锐利地扫过杰德,确认他无碍后,便转向旁边那个几乎要把自己缩成一团的男孩。
Pran靠近些。
Pran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康姆微微一颤,困惑地眨了眨眼,有些无措。
Jaet快去啊!
仍保持合掌姿势的杰德凑近,用气声急切地提醒。康姆张了张嘴,终是依言,用膝盖小心翼翼地挪动到法师座前不远处,却依旧深深地低着头,不敢仰视。
方才洗澡时杰德特意嘱咐过:与法师对话时,切忌直视他的眼睛超过三秒,据说是因为法师眼中蕴含的法力可能会灼伤心神不定的凡人。即便杰德不提醒,康姆也绝不敢造次。
Pran并不在意康姆的恐惧。他的注意力,更多地被昨晚试图侵入这里的那股怨灵残留的意念所吸引。从那些充满恶意的低语中,他捕捉到了一些不寻常的信息——‘你那点把戏还奈何不了我…’、‘熟悉的气息…’、‘…那个老家伙的…’那女鬼显然认识他的爷爷,而Khemjira(康姆的真名)这个真名,也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耳熟。
Pran脖子上戴的,拿出来。
见男孩吓得一个哆嗦,手忙脚乱地就要去解项链的搭扣,他又补充道:
Pran不用摘下来,露出来就行。
康姆被这略显严厉的语气吓得咽了咽口水,乖乖将一直贴身佩戴的虎牙护符从衣领里拎了出来,然后迅速将双手放回膝盖上,紧紧闭着眼睛,仰起头,一副引颈就戮的可怜模样。
Khem给…给您看。
他那副视死如归又害怕至极的样子,让一旁看着的杰德拼命抿住嘴唇,才勉强忍住差点冲出口的笑声——他还从没见过谁怕法师怕出这种滑稽相的。
Pran依旧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他盘坐的身形未动,只是伸出一条腿,脚掌稳稳踏在地面,身体微微前倾,从身旁的铜盘里信手拈起一片翠绿的槟榔叶,用叶尖轻轻挑起那枚微微泛黄的护身符,仔细端详起来。
随着他的靠近,一股淡淡的、类似于檀香与草药混合的独特香气萦绕在康姆的鼻尖。康姆紧闭着眼,连呼吸都放轻了,生怕惊扰了这位高深莫测的法师。
Pran眯起了眼睛。这枚虎牙护身符,他再熟悉不过。世上仅存三枚:一枚在他那位早已隐居森林、不知所踪的爷爷的挚友手上;一枚作为嫡孙的传承,此刻正静静躺在他自己的木匣深处;而这最后一枚……竟然会戴在一个与爷爷看似毫不相干的少年颈间。
记忆的闸门轰然打开。Pran终于想起来了,这件事大约发生在十六年前。那时他还是个刚上初中的少年,爷爷经常带着他那三位法力高强的徒弟——村里的巫师Chaiya叔、Lha叔和Mek叔,奔走于各地驱邪禳灾。
那天,爷爷难得来家里找他(那时他还和父亲住在一起),像往常一样带来了各地的特产点心。爷孙俩边吃边聊,爷爷随口提起了工作中的一件小事:“我在北碧府遇到一户三口之家。”
“父母倒没什么特别,但他们那个三岁的孩子,命格极其奇特,是个被强大怨灵缠身的‘诅咒之子’。我试了各种驱邪方法,效果都不显著,那孩子每次发病都徘徊在生死边缘,险象环生。看那样子……怕是很难活过五岁。”
爷爷说到这里,顿了顿,拿起茶杯喝了一口,才继续道,语气中带着一丝怜悯与无奈:“……啊,对了,那孩子叫Khemjira,明明是个男孩,却取了个姑娘名。看他生得玉雪可爱,眉眼间又合我眼缘,一时心软,就把随身带的那枚虎牙护身符送给他了,希望能护他一时周全。”
爷爷当时说得轻描淡写,甚至说完还开怀地笑了笑,似乎并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事。可当时年纪虽小却已初通巫理、心思敏锐的Pran,却立刻皱起了眉头,发出了疑问:
Pran爷爷,您不是常教导我,莫要轻易插手他人的业报因果吗?这样做,会不会……
爷爷闻言,笑容微敛,点了点头,脸上掠过一丝复杂的、Pran当时无法完全理解的情绪。“唉,是啊……业力难违。只是瞧那孩子实在可怜,小小的身子承受着那样的痛苦……帮就帮了吧,但愿能为他争得一线生机。” 爷爷的语气里,带着一种认命般的慈悲。
十年后,爷爷因年老力衰而去世。然而,老人的临终景象却深深烙印在Pran的脑海里,永生难忘——曾经强大威严的爷爷,晚年却经受着呕出黑色污血、全身如同被烈火灼烧般剧痛、夜夜哀嚎哀求速死的折磨。那些惨烈的画面,连同爷爷弥留之际紧紧抓着他的手,用尽最后力气发出的、沾着血沫的告诫,一同刻入了他的灵魂深处:“Pran……记住……要修白巫术,莫碰黑巫术……若不想落得和爷爷一般下场……就别……别轻易干涉他人的业报因果……切记……切记……”
思绪回笼。Pran松开了挑着护符的槟榔叶,退回原处,重新盘坐好。那枚护身符因为失去了法力的滋养,如今也只剩下一点微弱的避邪本能了。现在,他要告诉眼前这个少年一些残酷的真相。他将一个写满了深奥符咒的、看起来有些年头的陶瓷小瓮,轻轻推到康姆面前。瓮口被一种混合着香料和树脂的黑色物质紧紧密封着。
Pran里面封着的,是你妈妈的灵魂。
Pran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像一块巨石投入死水,在康姆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
康姆如遭雷击,身体瞬间僵硬,眼睛死死地盯着那个不起眼的陶瓷瓮,充满了不可置信的震惊与恐慌:
Khem妈…妈妈?!您是说……我妈妈她……她一直……
他语无伦次,巨大的信息量让他的大脑一片空白。
Pran微微颔首,并不在意他是否相信,只是陈述事实。
Pran她始终以游魂的形态守护在你身边。只是魂魄太过弱小,能留存至今,全靠一片赤诚的执念。
Khem……
康姆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Pran你母亲生前应是个善良之人,积有一定德业,加上你自幼佩戴的这枚护符的庇佑,她才没有被缠着你的那些怨灵同化或吞噬,成为它们的傀儡——‘伥鬼’。
Khem……
泪水开始在康姆的眼眶里积聚。
Pran如今,这护符法力已近乎耗尽。你妈妈能撑到现在,除了她自身的执念,还因为这段时间,一直有人在暗中为她诵经做法事,勉强维系着她魂体的凝聚。
Pran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康姆。康姆立刻想到了寺庙里那位慈祥的住持师父,这半年来他忙于学业和躲避那些“不好的东西”,确实疏忽了去给母亲上香祭奠……愧疚感如同毒蛇,啃噬着他的心。
Pran注视着少年迅速泛红、盈满泪水的眼睛,没有任何婉转,直接说出了最残酷的部分:
Pran昨夜,有强大的咒术力量被引动,波及甚广。若非我及时将她封入这定魂瓮中,你妈妈的魂魄,早已被那力量的余波震得魂飞魄散,彻底消失于天地间了。
想起清晨那个无比真实、母亲前来引路告别梦境,康姆再也无法抑制汹涌的悲痛与后怕,泪水决堤而出,顺着苍白的脸颊滚落。他重重地将额头磕在冰凉的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哽咽着大声道:
Khem多谢法师救我妈妈!多谢您!
Pran并没有接受这份感谢,他只是冷静地继续道,语气甚至更显凝重:
Pran今后,缠着你的那些怨灵,只会愈发猖狂。若你妈妈继续以这种无依无靠的游魂形态跟在你身边,很快就会被它们发现、撕碎、吞噬,连轮回转世的机会都将彻底失去。
Khem不!不要!
康姆挂着满脸的眼泪,拼命地摇头,湿润的、如同受惊小鹿般的大眼睛哀求地望着法师,充满了无助和恐惧。
Khem“那我…我该怎么做?求求您,告诉我,我该怎么做才能保护妈妈?
Pran将陶瓷瓮又往前推了推,几乎碰到了康姆的膝盖。
Pran带到寺庙,请高僧为她做法事超度,让她魂归本该去往的清净之处。这是唯一,也是最好的办法。
康姆明白了,这是彻底的离别。他抽噎着,用力点头,用袖子胡乱地抹着脸上的泪水和鼻涕,然后伸出颤抖的双手,小心翼翼地将那个冰凉的陶瓷瓮紧紧抱在怀里,仿佛那是世间最珍贵的宝物。他抬起泪眼婆娑的脸,哀声祈求:
Khem能…能明天再去吗?就一晚……我想和妈妈……再待最后一晚……我还有很多话,想和她说……
看见少年鼻涕眼泪糊了满脸、狼狈不堪却又真情流露的样子,一直冷静旁观的林瑶,眼中闪过一丝不忍。而Pran,则端起了旁边那杯早已冷掉的黑咖啡,假意抿了一口,借此掩饰自己内心深处那一丝不易察觉的松动。他沉默了片刻,才淡淡道:
Pran随你。
Khem谢谢法师!谢谢!
康姆欣喜若狂,又结结实实地磕了个头。想到马上还要赴社团的约定,他连忙抱着母亲的魂瓮,小心翼翼地站起身,像捧着易碎的稀世珍宝般,快步走回自己暂住的房间。
他把陶瓷瓮轻轻放在枕边,用柔软的衣物垫好,临走前,俯下身,用手指轻轻抚摸着冰凉的瓷盖,用带着浓重鼻音的、只有他和母亲能听到的声音低语:
Khem妈妈……我有很多很多话想和你说……你等我,我会尽快回来的。
另一边,杰德见康姆抱着瓮离开,正想凑过去跟法师说点什么,却见林瑶先一步走了过去。林瑶走到仪式台前,看着Pran依旧没什么表情却难掩疲惫的侧脸,轻声道:
林瑶Pran师父,就这样让他带着魂瓮离开一晚,没问题吗?
她并非质疑他的决定,只是出于对康姆和他母亲安危的关切。
Pran放下咖啡杯,目光扫过她略显苍白的脸:
Pran瓮上有封印,一夜无妨。强行让他立刻送去超度,执念反噬,对生者亡魂皆无益处。
他的解释依旧简洁,但比起对康姆时的冷硬,语气似乎缓和了那么一丝。
林瑶点了点头,表示理解。她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感知着什么,然后微微蹙起秀气的眉毛:
林瑶我能感觉到……瓮中的魂体非常虚弱,虽然被封住,但那份牵挂和悲伤……几乎要溢出来了。就这样让她带着如此沉重的情绪离开,即使超度,恐怕也难以完全释怀,往生路上也会平添波折。
Pran看向她,眼神锐利
Pran你想做什么?
他心中隐约有了猜测,这女人总是会做些出乎他意料、又让他无法真正动怒的事情。
林瑶抬起眼,目光清澈而坚定。
林瑶我想试试看,能不能用我们的方式,稍微安抚一下康姆母亲的魂魄,让她能更平静、更清晰地与康姆做最后的道别,也让她的往生之路能走得顺遂一些。
Pran胡闹。
Pran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声音也沉了下去。
Pran超度仪式自有其规矩。你擅自以异域法术介入,且不说是否有效,首先便是扰乱因果。再者,温养魂体极耗心神,你昨晚……
他想说她昨晚协助抵御怨灵时已经消耗不少,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不想显得自己过于关注她。
林瑶我知道这不合规矩,也知道会消耗心神。
林瑶但修行之人,见其苦而不救,于心何安?我们追求超脱,不也要先入世体会众生皆苦,才能修得真正的慈悲与通透吗?这并非强行干涉因果,而是……在因果之中,给予一点力所能及的慈悲和慰藉。
林瑶迎着他不太赞同的目光,语气柔和却不容退缩。
她的话,像一颗小石子,投入Pran因为爷爷的遭遇而刻意冰封起来的心湖,漾开了一圈细微的涟漪。爷爷临终的惨状和告诫言犹在耳,他一直在努力规避任何可能沾染业力的行为。但林瑶的话,却又从另一个角度,触动了他内心深处那份被压抑的、属于修行者的本初善念。
不等Pran再次反对,林瑶已经转身,步履轻盈却坚定地走向康姆的房间方向。Pran看着她纤细却挺直的背影,最终只是抿紧了唇,没有出声阻止。
房间内,康姆已经离开去参加社团活动了。那个小小的陶瓷瓮,安静地放在枕边。林瑶走到床边,没有立刻动作,而是先闭上眼睛,调整呼吸,让自己的心神沉静下来。
片刻后,她睁开眼,双手在胸前结出一个复杂而优美的手印,指尖仿佛有微光流转。她低声吟诵,声音空灵而肃穆,带着一种古老东方的韵律。
林瑶弟子林瑶,恭请白七娘娘临凡,慈悲洒露,涤荡哀愁,抚慰孤魂,安定灵台。
随着她的吟诵,一股温和、纯净却又带着强大生命气息的能量开始以她为中心弥漫开来。隐约间,似乎能看到一个身着白衣、面容慈祥中带着威严的女性虚影,在她身后一闪而过。空气中开始弥漫开一种清甜的、类似于雨后草木混合着珍稀药材的芬芳,迅速驱散了房间内残留的阴郁和悲伤气息。
林瑶的指尖泛起柔和而圣洁的白色光芒,她轻轻地将指尖虚点在那密封的陶瓷瓮上。光芒如同活物般,丝丝缕缕地渗透进瓮身的符咒纹路之中。
林瑶康姆妈妈,安心吧……您的孩子,会好好的……放下牵挂,才能走向真正的安宁……
她低声说着,像是在安慰瓮中的魂魄,也像是在进行某种引导。
然而,温养魂体,尤其是跨越高纬度空间进行如此精细的灵魂抚慰,对施术者的精神和灵力消耗是巨大的。不过片刻,林瑶的额头上就渗出了细密的汗珠,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苍白,原本稳定的呼吸也开始有些紊乱。她感觉到体内的灵力正在飞速流逝,如同开闸的洪水。维持这种程度的法术,对她目前的状态来说,确实有些勉强了。
她的身形微微晃动了一下,指尖的白光也随之明灭不定。
一直悄无声息跟在后面,靠在门框上静静看着的Pran,在她身形晃动的那一刹那,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攥紧!所有关于“因果”、“规矩”、“爷爷的告诫”的理智思考,在看到她可能因力竭而受伤的瞬间,全部土崩瓦解,被一种更原始、更强烈的冲动所取代。
他几乎是没有丝毫犹豫,一个箭步上前,右手快如闪电般伸出,温热宽厚的掌心稳稳地贴在了林瑶单薄的后心要害之处。
下一秒,一股精纯、厚重、温和无比的泰国白巫术法力,如同潺潺流淌的温暖泉水,透过他掌心劳宫穴,源源不断地渡入林瑶体内。这股力量与她自身修炼的中国出马仙家灵力属性虽有不同,却奇异地没有任何排斥,反而像是互补的两股溪流,迅速交融在一起,共同稳住了她有些摇晃的身形,也支撑住了那即将中断的魂体滋养过程。
林瑶只觉得一股令人安心的暖流从背后涌入,瞬间驱散了那阵袭来的虚弱和冰冷感,原本有些涣散的精神也为之一振。这股力量……是他!
她下意识地微微侧过头,视线撞入Pran深邃的眼眸中。那双眼眸里,不再仅仅是平日里的冷静和疏离,而是清晰地映出了担忧,以及一丝拿她没办法的无奈。距离如此之近,她甚至能闻到他身上那股独特的、混合了檀香、草药和阳光气息的味道,清冽而沉稳。
而Pran,在手掌贴上她背心的瞬间,除了感受到她衣料下单薄的脊骨和微微的凉意,更有一股极其清雅、若有似无的冷香,从林瑶的发丝间、颈侧幽幽传来,不同于任何他闻过的香料,那是一种仿佛雪中寒梅混合了某种空谷幽兰的香气,清冷而不孤傲,带着灵动的生机。这独特的香气,像是一片轻盈的羽毛,不期然地拂过他沉寂多年的心湖,荡开了一圈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细微涟漪。
两人视线交缠,谁都没有说话。林瑶因为力竭和这突如其来的亲密接触,脸颊微微泛起了红晕,心跳有些失序;而Pran,则是因为自己失控的举动和鼻尖萦绕的、扰人心神的暗香,而感到一丝罕见的窘迫和……悸动。
林瑶……谢谢。
林瑶率先回过神来,低声道谢,声音比平时软糯了几分。
Pran没有回应,只是维持着渡送法力的姿势,目光重新落在那陶瓷瓮上,仿佛在专心感知魂体的状态。但他掌心传来的、那稳定而持续的温热体温,却毫无保留地传递到林瑶的背上,让她清晰地感受到他沉默下的支撑。这种无需言语的默契和依靠,让林瑶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和安心。
在两人力量——一者来自中国仙家慈悲道法,一者来自泰国古老白巫术——的共同守护与滋养下,陶瓷瓮中那原本微弱而悲伤的魂息,渐渐变得平和、安定下来,甚至隐隐透出一种释然与祥和的意味。
当康姆匆忙赶回来,在林瑶的引导和Pran的默许下,再次与母亲进行最后的心灵沟通时,他清晰地感受到,母亲的“存在感”比梦中更加清晰、温暖,那份萦绕不去的哀伤似乎淡去了很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平静的、充满爱意的告别。
康姆对着林瑶和Pran千恩万谢。林瑶扶起他,语气温和却有力:
林瑶不用谢,康姆。记住这份母爱,好好活下去。我是你学姐,也是好朋友,帮你是应该的。
她的话语,给了康姆莫大的安慰和勇气。
事后,夜幕低垂,杰德也陪着情绪大起大落的康姆回去休息了。院子里只剩下Pran和林瑶。月光如水,洒在两人身上,拉长了他们的影子。
Pran看着林瑶虽然疲惫,但眼神依旧清亮的样子,沉默了片刻,还是忍不住开口,语气带着他自己都未完全察觉的关切与责备。
Pran你不该如此勉强自己。业力纠缠,非同小可,尤其是涉及生死魂魄。我爷爷的遭遇,便是前车之鉴。
他试图用最直接的例子,让她明白其中的危险性。林瑶迎着他的目光,轻轻摇了摇头。
林瑶修行之人,虽言太上忘情,但也需历尽红尘,体悟众生悲欢,方能修得一颗圆融无碍的真我道心。见其苦而不救,非我道心所愿。况且……
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慧黠。
林瑶我觉得,在因果之中播下一颗善意的种子,或许并不会引来业火,反而可能结出善缘呢?
Pran但你已不只一次,揽下超过自身能力的麻烦事了。
Pran的语气里担忧更甚。
Pran林瑶,这样的行为很危险。
他叫了她的全名,显示了他的认真。林瑶忽然向前凑近了一小步,仰起脸看着他。月光下,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带着一丝狡黠和无赖的笑意,轻声说,语气笃定得让人无可奈何。
林瑶我知道啊。这样做是有点冒险,但是……
她微微歪头,笑容加深,带着一种近乎撒娇的、吃定了他的意味。
林瑶我也知道,你会不忍心,会帮我。
Pran……
她的话,如此直白,如此笃定,瞬间击穿了Pran所有试图建立的防线和冷静外壳。看着她因虚弱而更显柔韧、因信任而格外明亮的眼睛,感受着她身上那缕若有若无、却不断撩拨着他心弦的冷香,一股夹杂着无奈、纵容,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悸动的暖流,猛地涌上心头。
他终究是没能维持住那副冷硬的面具。被她这近乎“耍赖”的直球打得哑口无言,一股气笑不得的情绪涌上,最终化作一声低沉的、带着无限无奈的叹息。他抬起手,动作有些生涩,却极其自然地,轻轻揉了揉她柔软的发顶。
Pran下次……不许再这样胡来。
他低声说,语气里的警告意味早已消失无踪,只剩下连他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满满的宠溺与关心。
指尖传来发丝柔软顺滑的触感,和她身上那清冽的冷香混合在一起,让Pran的心跳,在寂静的夜里,漏跳了一拍。
林瑶感受着头顶传来的、带着他体温的轻柔触碰,和他那句毫无威慑力的“警告”,脸上绽开了一个明媚而温暖的笑容。她知道,她赢了——不是赢了争论,而是赢了他那颗看似冰冷、实则柔软的心。
月光如水,悄然见证着这不同文明、不同传承下的两颗心,如何因为一份共同的慈悲与悄然滋生的情愫,而慢慢靠近,找到了彼此共鸣的频率。古老的泰国巫术与中国出马仙法,在这静谧的夜晚,因为一份超越言语的情感联结,完成了又一次无声而深刻的交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