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之后,家,这个曾经充满烟火气和琐碎争吵的空间,彻底变成了一座寂静的冰窖。
杨九郎没有再回去那个清吧,也没有像以往那样,即使争吵也会固执地把张云雷带回家。他只是独自一人,沿着被霓虹灯照得光怪陆离的街道,漫无目的地走着。初夏的夜风本该是温和的,吹在他身上却如同凛冬的寒风,穿透薄薄的家居服,直刺骨髓。脑海里反复回响着张云雷那句声嘶力竭的划清界限——“没有血缘关系”、“只是青梅竹马的哥哥”、“多管闲事”。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钝刀,在他心口反复切割,不见鲜血,却痛彻心扉。
他走到家楼下,抬头望去,窗户一片漆黑。那个他花了半天时间、笨拙地做出来的巧克力蛋糕,此刻应该还孤零零地摆在餐桌上吧。他几乎没有勇气上去面对那一室的冷清和那个象征着失败与讽刺的蛋糕。
他在楼下的花坛边坐了整整一夜。看着路灯熄灭,看着天色由墨黑转为鱼肚白,再染上晨曦的金边。直到早起的邻居投来诧异的目光,他才僵硬地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露水,一步一步挪上楼。
打开门,果然,蛋糕还在原处。经过一夜,奶油有些塌陷,草莓失去了水分,看起来更加狼狈不堪。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一丝甜腻,此刻闻起来却令人反胃。杨九郎没有看第二眼,径直走过去,连盘子一起,将那个凝聚了他所有笨拙心意和破碎期待的蛋糕,整个丢进了垃圾桶。“哐当”一声,像是为他这段时间所有徒劳的努力画上了一个休止符。
他走进浴室,打开冷水,从头淋到脚。冰冷的水流刺激着皮肤,却无法浇灭心底那一片荒芜的寒意。他看着镜子里那个眼眶深陷、胡子拉碴、一脸疲惫的男人,陌生得可怕。
当天下午,他就收拾了简单的行李,返回了警校。甚至没有给张云雷留下只言片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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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校的生活,成了杨九郎唯一的避难所,或者说,是一座自我放逐的牢笼。
他将所有的精力、所有的情绪,都投入到了近乎自虐的训练中。五公里负重跑,别人跑一趟,他跑两趟,直到力竭倒地,被战友架回来;格斗对抗,他像一头沉默而凶狠的困兽,不知疲倦地进攻,哪怕身上添满青紫也毫不在意;内务整理,他的床铺永远是棱角最分明、干净得没有一丝褶皱的那个……他用肉体上的极度疲惫,来麻痹那颗无时无刻不在抽痛的心。
他变得异常沉默。除了必要的报告和应答,几乎不与人交流。原本就有些冷峻的眉眼,如今更是覆上了一层厚厚的寒霜,生人勿近。连最粗线条的战友都察觉到了他的不对劲,私下里议论:“九郎这是受什么刺激了?跟换了个人似的。”
只有夜深人静,躺在硬板床上,身体的极度疲惫也无法阻挡思绪翻涌的时候,那些被他强行压抑的画面才会不受控制地浮现——
张云雷小时候摔倒了,伸着胖乎乎的小手,眼泪汪汪地要他抱;
张云雷第一次学骑自行车,他在后面扶着,少年紧张得后背都被汗湿透;
张云雷考上高中那天,兴奋地拉着他去下馆子,喝了一点啤酒就满脸通红,絮絮叨叨说着对未来的憧憬;
还有……清吧里,张云雷醉眼朦胧,对着另一个男人露出依赖的神情,以及那句将他彻底推入深渊的决绝话语……
心口一阵阵尖锐的刺痛,让他几乎喘不过气。他只能翻个身,将脸埋进枕头,用力咬住牙关,直到口腔里弥漫开淡淡的铁锈味。
他开始回避一切与张云雷相关的信息。
手机里,那个被他置顶的“小祖宗”,被他取消了置顶,甚至设置了消息免打扰。他不敢看,怕看到空无一物的对话框,那意味着对方也毫不在意;更怕看到任何更新,无论是关于学习,还是关于……那个男人。
家里的电话,他不再主动打回去。父母偶尔打来,询问张云雷的情况,他也只是用最简练、最公式化的语言回答:“还行。”“快高考了。”“我最近训练忙,没怎么联系。”
他甚至开始认真考虑辅导员之前提过的、一个为期三个月的边远地区基层实习机会。那里信号不好,环境艰苦,正好可以让他彻底远离这一切。
这是一种彻头彻尾的退缩。他不再是那个事事冲在前面、为张云雷遮风挡雨的“九郎哥”。他亲手拆掉了自己搭建的庇护所,将自己放逐到情感的荒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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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城市的另一端,张云雷的日子同样不好过。
生日那晚,杨九郎离开时那绝望而疲惫的眼神,像一场永无止境的凌迟,反复折磨着他。当那句伤人的话脱口而出时,他更多的是一种破罐破摔的冲动,是想用最激烈的方式反击杨九郎的“控制”,捍卫自己那点可怜的、摇摇欲坠的“自由”和“爱情”。可他从未想过,代价是如此沉重。
杨九郎没有再联系他。一次都没有。
家里安静得可怕。餐桌上再也没有出现他爱吃的菜,冰箱里塞满了速冻食品和方便面。那个被扔掉的蛋糕,他后来在垃圾桶里看到了,草莓已经腐烂,融化的奶油和巧克力酱混在一起,像一团不堪入目的污秽,刺痛了他的眼睛。他知道,那是杨九郎做的。他几乎能想象出他哥那样一个在厨房里并不算熟练的人,是如何对照着手机,笨拙而认真地为他准备这份生日惊喜。
后悔如同藤蔓,疯狂地缠绕住他的心脏,越收越紧,几乎窒息。
他尝试过给杨九郎发消息。
一开始是故作强硬的:【我没事,不用你管。】
没有回复。
然后是带着试探的:【你回学校了?】
石沉大海。
最后是小心翼翼的道歉:【哥,那天我喝多了,说话没过脑子……对不起。】
依旧如同投入深海的石子,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激起。
他不敢打电话。他害怕听到那冰冷的提示音,或者更糟,听到杨九郎用那种对待陌生人的、毫无波澜的语气对他说“没事”、“好好学习”。
与此同时,他与那个“男朋友”的关系,也急速降到了冰点。
生日那晚不欢而散后,那个男人起初还试图联系他,用各种甜言蜜语和礼物哄他。但张云雷看着那些浮华的礼物,听着那些空洞的承诺,再对比杨九郎那沉默却实在的付出,只觉得无比讽刺和厌烦。男人带他去的那种喧闹场所,那些充斥着酒精和暧昧气息的聚会,再也无法带给他任何“自由”和“开心”的感觉,反而让他感到空虚和疲惫。
当男人再次试图灌他酒,或者手脚不干净地揩油时,张云雷第一次明确而用力地推开了他。
“别碰我!”
男人愣了一下,脸上挂不住,语气也冷了下来:“张云雷,你装什么清纯?当初不是你自己贴上来的吗?”
这句话像一盆冷水,将他彻底浇醒。他看着眼前这个面目逐渐变得可憎的男人,终于明白,杨九郎当初的暴怒和担忧,并非毫无道理。他所谓的“爱情”,不过是一场自以为是的冒险,一次对关爱的拙劣模仿,而代价,却是弄丢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他果断拉黑了这个男人所有的联系方式。这段仓促开始、充斥着眼瞎和叛逆的关系,就这样仓促地结束了。没有带来任何解脱,反而留下了更深的空虚和对自己愚蠢行为的懊悔。
高考的压力,与杨九郎关系的破裂,以及这段失败恋情的终结,如同三座大山,压得张云雷喘不过气。他坐在书桌前,摊开的试卷上的字迹模糊不清,脑子里乱成一团。他想起杨九郎曾经一遍遍不厌其烦地给他讲解数学题,想起他熬夜陪自己复习,想起他因为自己模拟考进步而露出的、比自己还开心的笑容……
可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那个会因为他一点点进步而高兴,因为他一点点伤痛而紧张,因为他所有事情而操心的杨九郎,被他亲手推开了。
家里空荡荡的,心也空荡荡的。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什么是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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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在一种近乎凝滞的压抑中缓慢流逝。
杨九郎最终提交了去边远地区实习的申请。手续批下来很快,仿佛连命运都在催促着他离开。
出发前,他回了一趟家,拿一些必要的衣物。他特意挑了一个工作日的中午,估摸着张云雷在学校。
打开门,家里依旧冷清,但似乎比之前更乱了一些。沙发上随意丢着几件衣服,茶几上放着没洗的咖啡杯和吃剩的包装袋。杨九郎的目光扫过这些,眼神没有任何波动。他径直走进自己房间,快速收拾好东西。
在离开时,他的脚步在客厅停顿了一下。视线不由自主地投向张云雷紧闭的房门。他知道,那扇门后面,是他整个年少时代最珍贵的存在,也是如今让他痛不欲生的根源。
他最终还是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留。就像他悄无声息地回来一样,他又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关上门的那一刻,他仿佛将过去十几年的时光,也一并关在了身后。
几个小时后,张云雷放学回家。一进门,他就敏锐地察觉到一丝不同。空气中,似乎残留着一丝极其熟悉的、属于杨九郎的、带着淡淡皂角清香的气息。他心跳漏了一拍,几乎是冲进了杨九郎的房间。
房间整洁如常,但书桌上少了几本常看的书,衣柜里空了一小块。他哥回来过,又走了。没有告诉他,甚至没有留下一个字条。
张云雷僵在原地,看着那空荡了一块的衣柜,仿佛看到了自己心里那块被硬生生剜去的部分。冰冷的绝望,如同潮水般,瞬间将他吞没。
他慢慢地滑坐在地上,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将脸深深埋进膝盖。
这一次,他是真的,把他的九郎哥哥……弄丢了。
室内一片死寂,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车流声,提醒着这个世界仍在运转。而他们之间的关系,却仿佛被冻结在了那个生日夜晚,再也无法回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