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风雨后的几天,家里陷入了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
那场关于性向的坦白与质问,像一场突如其来的地震,将两人之间十几年构筑的亲密堡垒震出了深深的裂痕。裂缝无声蔓延,横亘在客厅、厨房、以及他们各自紧闭的房门之间。
杨九郎请的假到了,不得不返回警校。离开那天清晨,天还没亮透,他站在玄关,看着张云雷紧闭的房门,手抬起又放下,最终还是一言不发地离开了。他不知道该说什么。道歉?他觉得自己没有错。安慰?他连自己的心都乱成一团。追问?他害怕听到更多让他无法承受的细节。
回到警校,规律的、甚至称得上严苛的训练生活,暂时麻痹了他的神经。但每当夜深人静,躺在硬板床上,张云雷那双通红的、带着倔强和恐惧的眼睛,以及那句清晰的“我就是喜欢男生”,就会不受控制地闯入他的脑海,反复撕扯着他。
他觉得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他对张云雷的感情,似乎不再仅仅是“哥哥”的责任和担忧。那里面掺杂了更多他无法厘清的东西——一种被排除在外的失落,一种对那个未知男人的、尖锐如刺的嫉妒,还有一种更深沉的、连自己都害怕去探究的恐慌。他害怕失去,害怕张云雷真的走向他无法触及的远方。
在这种混乱的思绪中,张云雷的生日,悄然而至。
杨九郎提前很久就在日历上做了标记。他甚至动用了一些关系,好不容易才又磨来了半天的事假。生日,总是一个打破僵局的机会。他想做点什么,哪怕只是一个小小的、缓和的信号。
他记得张云雷小时候,最爱吃学校门口那家西点店的奶油蛋糕,上面要堆满水果,甜得发腻。后来长大了,口味变了,说太甜腻,更喜欢带点苦味的黑巧克力口味。
请假获批的那个下午,杨九郎没有立刻回家。他先去商场,精心挑选了一份礼物——一副音质极好的耳机,张云雷念叨过几次,他当时觉得贵,没给买。现在,他想弥补。
然后,他去了超市,买了低筋面粉、可可粉、淡奶油、黑巧克力……照着手机里收藏了许久却从未尝试过的“新手零失败巧克力蛋糕”教程,一样样挑选食材。他穿着简单的便服,混在大多是家庭主妇的人群中,认真对比着不同品牌奶油奶酪的质地,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却又异常专注。
回到家,冷清的气氛让他心头一涩。他深吸一口气,系上围裙,将手机支在料理台上,开始了他人生中第一次烘焙尝试。
打蛋,分离蛋清蛋黄,称重,筛入面粉和可可粉……每一个步骤他都做得小心翼翼,生怕出错。警校里训练出的严谨和耐心,在此刻都用在了这方寸之间的厨房里。空气里渐渐弥漫开巧克力加热后特有的浓郁香甜,混合着面粉和黄油的气息。
他看着烤箱里逐渐膨胀、呈现出诱人棕褐色的蛋糕胚,心里竟然生出一种奇异的、微弱的期待。或许,这个笨拙的、带着可可粉污渍的蛋糕,能成为一个和解的开端。或许,在蜡烛吹灭的那一刻,他们能找回一点点过去的影子。
手机就放在旁边,屏幕偶尔会因为新消息亮起,他都会立刻紧张地看一眼,希望是张云雷发来的,哪怕只是一个表情。但都不是。班级群,警校通知,广告推送……那个被他置顶的“小祖宗”,安静得如同消失。
时间一点点流逝。蛋糕胚烤好了,他拿出来晾凉,开始准备打发奶油和制作甘纳许。动作依旧生疏,裱花袋在他手里显得格外不听话,挤出来的奶油形状歪歪扭扭。他皱着眉头,试图修补,却越弄越糟,最终只能放弃裱花,简单地用抹刀将奶油涂抹均匀,再淋上浓稠的巧克力酱,摆上准备好的草莓。
成品看起来……有些粗糙,甚至滑稽。绝对比不上店里卖的任何一个蛋糕。但杨九郎看着它,紧绷的嘴角还是微微松动了一下。这是他做的。为张云雷做的。
他把蛋糕放在餐桌中央,摆好碗筷,甚至开了一瓶张云雷偶尔会喝一点的起泡酒。然后,他坐在椅子上,开始等待。
墙上的挂钟,时针慢吞吞地指向七点,又指向八点。
窗外,夜幕降临,华灯初上。城市的霓虹透过窗户,在安静的客厅里投下斑斓的光影。
杨九郎从最初的期待,渐渐变得焦躁,然后是不安,最后,一种熟悉的、冰冷的预感再次攫住了他。
他拿起手机,点开那个对话框。上一次对话,还停留在他离开那天早上,他发的“我回学校了”,没有回复。
他犹豫着,打了几个字,又删掉。反复几次,最终只是发过去一句:
【几点回来?等你吃饭。】
发送。
等待。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像沙漏里的沙,缓慢而磨人。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十分钟,也许半小时,手机终于“嗡”地震动了一下。
杨九郎几乎是立刻抓起了手机。
“小祖宗”的回复跳了出来,不长,却像一把冰锥,瞬间刺穿了他所有小心翼翼的期待和努力:
【哥,不用等我了。我跟朋友在外面吃过了。晚点回去。】
朋友?
哪个朋友?
杨九郎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血液仿佛瞬间逆流。他手指僵硬地打字,每一个按键都重若千斤:
【什么朋友?在哪?】
这一次,回复来得很快,带着一种刻意强调的、甚至是挑衅般的“坦诚”:
【跟我男朋友。在**路这边的清吧。他说给我庆祝生日。】
男朋友。
庆祝生日。
这几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杨九郎眼前发黑。他所有的忍耐、所有的自我建设,在这一刻彻底崩塌。他在这里,像个傻子一样,对着手机教程笨手笨脚地做蛋糕,期待着一次和解。而张云雷,却和那个让他如鲠在喉的男人,在灯红酒绿的地方,庆祝生日?
那个男人……他到底是什么人?他对张云雷,到底是真心,还是……另有所图?清吧?那种地方……
担忧、愤怒、嫉妒、以及一种被彻底忽视和背叛的痛楚,如同火山喷发般在他胸腔里炸开。他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动作太大,带倒了身后的椅子,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他看也没看那个精心制作的、此刻显得无比讽刺的蛋糕,抓起桌上的手机和钥匙,甚至没换下身上的家居服,像一头被激怒的雄狮,冲出了家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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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是条颇有情调的小街,两旁开着不少咖啡馆和清吧。杨九郎沉着脸,一家家找过去,眼神锐利如鹰隼。终于,在一家挂着暖黄色灯笼、看起来颇有格调的清吧临窗位置,他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张云雷背对着门口,坐在卡座里。他对面,坐着一个男人。年纪看起来确实比张云雷大几岁,大概二十三四的样子,穿着时髦的印花衬衫,头发精心打理过,侧脸轮廓还算周正,但眉眼间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略显轻浮的社会气。
桌上摆着几个空啤酒瓶,还有两杯颜色鲜艳的鸡尾酒。那男人正笑着,身体前倾,一只手拿着酒杯,另一只手,看似随意地搭在张云雷身后的沙发靠背上,形成一个半包围的、充满占有欲的姿态。
张云雷似乎喝了不少,脸颊泛着红晕,眼神有些迷离,对于男人过于亲近的姿势,他并没有表现出明显的抗拒,只是微微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酒杯杯壁。
这一幕,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狠狠扎进了杨九郎的眼里,刺得他双目赤红。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直接冲进去揍人的冲动,推开清吧的门。风铃叮当作响。
他径直走到卡座前,高大的身影投下一片阴影,笼罩了桌上的两人。
张云雷察觉到光线变暗,抬起头,在看到杨九郎的瞬间,醉意朦胧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清晰的慌乱和……心虚。“哥……?你怎么……”
他对面的男人也抬起头,看到面色阴沉、穿着家居服却气势逼人的杨九郎,先是愣了一下,随即脸上堆起一个社交性的、带着点试探的笑容:“哟,这位是?”
杨九郎没理他,目光死死锁在张云雷脸上,声音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跟我回家。”
“回家?”那男人笑了起来,拿起酒瓶,又给张云雷面前的空杯倒满,动作娴熟而自然,“哥们儿,别扫兴啊。今天是磊磊生日,我们正高兴着呢。来,磊磊,再喝一杯,祝你生日快乐!”他说着,就把那杯新倒满的酒往张云雷手里塞。
“他不能喝了。”杨九郎伸手,一把挡开了男人递酒的动作,力道不轻。
男人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眼底掠过一丝不悦,但很快又掩饰过去,语气带上了几分暧昧和挑衅:“哟,管得挺宽啊?你是磊磊什么人啊?家长?哥哥?”他特意加重了“哥哥”两个字,带着某种不言而喻的轻佻。
张云雷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他猛地站起来,因为醉酒有些摇晃,他拉住杨九郎的胳膊,声音带着急切的恳求和不耐烦:“哥!你别这样!我没事!我就是跟朋友喝点酒,过个生日而已!你先回去行不行?”
“朋友?”杨九郎甩开他的手,指着那个好整以暇看着他们的男人,怒火终于彻底爆发,“张云雷你睁开眼看看!他把你灌成什么样了?!这叫朋友?他他妈是想……”
“他想怎么样关你什么事!”张云雷像是被踩到了尾巴,声音陡然拔高,打断了杨九郎的话。酒精和连日来的压抑,让他的情绪也失控了。他指着杨九郎,眼圈通红,话语像刀子一样甩出来,带着一种破罐破摔的残忍:
“杨九郎!你是我什么人啊?!你凭什么管我?!你不过就是……就是没有血缘关系,从小一起长大的邻居哥哥而已!我爸我妈都没这么管我!你凭什么在这里指手画脚!多管闲事!”
没有血缘关系……
只是青梅竹马的哥哥……
多管闲事……
这几个词,组合在一起,像是一记最沉重的闷棍,狠狠砸在杨九郎的头顶。他所有的动作,所有的愤怒,都在这一刻凝固了。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张云雷,看着这个他放在心尖上疼了十几年、护了十几年的人,用如此轻描淡写的、甚至带着厌弃的语气,否定了他们之间所有的羁绊和情感。
心脏的位置,传来一阵尖锐的、无法形容的剧痛,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原来,在他心里重若千钧的十几年情分,在张云雷那里,不过是“没有血缘关系”和“多管闲事”。
那个男人在一旁,露出了一个几不可查的、得意的笑容,仿佛在欣赏一场与他无关的好戏。
杨九郎看着张云雷,看了很久。眼神里的怒火一点点熄灭,最终只剩下一种深可见骨的、荒凉的疲惫和绝望。
他什么也没再说。
只是缓缓地、缓缓地松开了不知何时握紧的拳头,然后,转过身,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走出了清吧。
背影在昏黄的灯光下,拉出一道长长的、孤寂的影子,仿佛承载了千斤重担,却又空荡荡的,一无所有。
张云雷看着他决绝离开的背影,那句伤人的话脱口而出的瞬间,他就后悔了。巨大的恐慌和失落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他想追上去,想道歉,脚步却像被钉在了原地。
“磊磊,别理他。”旁边的男人适时地凑上来,手臂再次揽住他的肩膀,声音带着诱哄,“来,我们继续喝,今天你生日,你得开心点……”
张云雷看着眼前这张带着虚假关心的脸,再看向窗外杨九郎消失的方向,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酒精带来的晕眩感,混合着心碎般的痛苦,让他眼前阵阵发黑。
他好像……把他最珍贵的東西,弄丢了。
而此刻,独自走在回家路上的杨九郎,只觉得夜风刺骨。他抬头望着城市被灯光映照得泛红的夜空,第一次清晰地认识到——
他失去了站在张云雷身边的资格。
以任何一种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