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幕：挣扎与试探
李曜在瞭望塔上僵立了多久，他自己也不知道。
那震耳欲聋的呼声如同实质的海浪，一波波冲击着他的耳膜和心神。“神明大人”……“拯救世界”……这些词汇每一个他都认识，但组合在一起，从下方那群黑压压的、如同匍匐蚁群般的人口中所出，指向他这个只想种田的普通人时，就构成了一幅荒诞到极致的画面。
冷汗浸湿了他后背的粗布衣服，晚风吹过，带来一阵寒意。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瞭望塔上爬了下来，背靠着冰冷粗糙的围墙内壁，大口喘息，试图厘清思绪。
怎么办？
解释？说你们搞错了，我不是神明，我只是个种地的，那些黄金钻石都是我随手扔的垃圾？
他看着自己长满老茧、沾着泥土的双手，再想想外面那成千上万双狂热而绝望的眼睛。这个解释，他自己都不信。在废土上，能拿出食物和净水就是强者，能拿出黄金钻石的，不是神明是什么？谁会相信有人对如此“财富”弃如敝履？
战斗？他的战斗模块早就卸载了。就算有，他能对着这密密麻麻、一眼望不到头的人群挥动屠刀吗？他们看起来虚弱、饥饿，除了虔诚，似乎并无恶意——至少目前没有。
躲起来？当鸵鸟？围墙或许能挡住零散的掠夺者和变异兽，但能挡住成千上万人的信念吗？他们只是跪拜，如果他们开始冲击呢？这围墙能撑多久？
各种念头在脑中疯狂冲撞，最终，一个最朴素、也最强烈的念头占据了上风：不能开门，不能接触，不能承认！
一旦开了这个口子，他梦寐以求的宁静生活将彻底化为泡影。
他定了定神，再次爬上瞭望塔，这次他找到了一个旧的、电池即将耗尽的扩音器，清了清嗓子，用尽可能平稳、甚至带着点刻意疏离的语气开口，声音通过扩音器传了出去，在空旷的广场上引起一阵细微的骚动。
“外面的人……你们听着！”
人群的祈祷声低了下去，无数道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到围墙上那个模糊的身影上，那目光中的渴望几乎要化为实质。
“你们认错人了！我不是什么神明！我只是一个……一个普通的幸存者！在这里种点地，勉强糊口！你们看到的那些东西……是误会！是意外！请你们离开这里！”
他尽力了，声音甚至因为紧张而有些变调。
然而，回应他的，不是理解的散开，而是更加炽烈的狂热。
领头的那几个老者，互相看了一眼，眼中非但没有失望，反而流露出“果然如此”的释然和解脱。其中一位须发皆白、脸上布满辐射斑的老者，用嘶哑却洪亮的声音回应，那声音穿透距离，清晰地传到李曜耳中：
“神明大人！我们明白！此为‘无言之谕’！您以凡俗之姿示现，正是要告诫我等，平凡之中方见神性，无用之物乃有大用！您驱赶我们，正是对我等信仰的考验！”
李曜：“……”
他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这都什么跟什么？他说的每一个字都被曲解成了某种深奥的神谕！
“我们不会离开！”另一个头领，一个失去了一只手臂、用破布包裹着断处的壮汉吼道，“我们将在此守候，直到您愿意垂下目光，怜悯这个破碎的世界！您的存在本身，就是希望！”
“您的存在本身，就是希望！”下方的人群再次齐声高呼，声浪震天。
李曜绝望地放下了扩音器。沟通完全无效，对方活在自己的逻辑闭环里。他意识到，任何来自他的反馈，无论是承认还是否认，都会被他们吸收、解读，加固他们“神明在此”的信念。
他铁青着脸，从瞭望塔上下来，决定采取最笨也最直接的方法——无视。
他照常起床，照常给作物浇水，照常喂鸡，照常坐在摇椅上发呆。只是，围墙外那持续不断的、低沉的祈祷声，如同背景噪音一样，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外面的存在。这声音白天尚可忍受，到了夜晚，万籁俱寂时，就显得格外清晰，如同无数只蚊蚋在耳边嗡鸣，搅得他心烦意乱，难以入眠。
第一天，第二天……时间在一种诡异的对峙中流逝。
围墙外的人群并没有冲击的迹象，他们似乎真的打算“守候”。但废土从不缺乏危机。聚集的人群吸引了小型变异生物的窥伺，李曜在围墙上看到过几次形如野狗但更加狰狞的生物在人群外围逡巡，引发过几次小规模的骚乱和伤亡。他也看到，有些人因为饥饿和干渴，虚弱地倒下，再也没能爬起来。
他们的存粮和饮水显然已经见底。
李曜的心，开始不由自主地揪紧。他可以无视崇拜，可以厌恶麻烦，但他无法眼睁睁看着成千上万的人，因为一个可笑的“误会”而活活饿死、渴死在自己门口。他经历过饥饿和干渴的滋味，那比面对死亡更折磨人。
第五天的深夜，祈祷声变得微弱了许多，大部分人都因极度疲惫和虚弱而陷入了半昏迷状态。
李曜做了一个决定。
他悄悄打开仓库，搬出了几大筐他这些天特意加速催生、收获的普通土豆和萝卜——这些才是能真正填饱肚子的东西。他又用几个巨大的塑料桶，装满了过滤后的干净饮水。
他不敢开门，甚至不敢在围墙上露面。他找到了围墙底部一个早年留下的、用于排水的狭窄金属管道，管道口有坚固的栅栏，但缝隙足以让土豆和萝卜滚出去。
他像一个做贼的小偷，紧张地观察着外面的动静，然后咬咬牙，将那些救命的食物和清水，通过管道，用力地推到了围墙之外。
做完这一切，他立刻逃离现场，回到自己的小屋，心脏怦怦直跳，仿佛刚进行了一场高风险潜入任务。
……
清晨，第一缕阳光照亮废墟。
一声难以置信的、带着哭腔的惊呼划破了短暂的宁静：“神迹！是神迹！神明大人赐下甘露和圣粮了！”
围墙外瞬间炸开了锅。
虚弱的人们挣扎着爬向那堆积在墙根的食物和清水，眼中爆发出近乎疯狂的光芒。他们没有争抢，而是在那几个头领的组织下，开始有序地、虔诚地分发。每一个人在拿到那沾着泥土的土豆和清澈的饮水时，都朝着围墙的方向，深深叩拜，泪流满面。
李曜躲在瞭望塔的阴影里，看着下方的一幕，心情复杂。他松了口气，至少暂时不会有人饿死渴死了。但与此同时，一股更深的无力感攫住了他。他送出去的是最普通不过的食物，但在幸存者眼中，那无疑是确认他“神明”身份的铁证。
“看啊！这圣粮饱满而纯净，毫无辐射污染！”
“这甘露……如此甘甜！我从未喝过如此干净的水！”
“神明大人听到了我们的祈祷！祂怜悯我们！”
事情的发展，很快超出了李曜的预料。
就在分发食物后不久，人群中突然爆发出一阵更大的骚动。几个人抬着一个担架，疯狂地冲向围墙方向。担架上躺着一个年轻男子，他的腹部有一道可怕的撕裂伤，已经化脓感染，散发着恶臭，人早已陷入高烧昏迷，眼看就不行了。
他的亲人，一个瘦弱的女人，抱着一个东西，扑倒在围墙下，用力磕头，额头瞬间见了血。
“神明大人！求求您！救救我的丈夫！我们用这个……用这个作为祭品！求您施展神力！”
她手中高高举起的，正是李曜前几天雕刻失败后，随手扔出围墙很远的一块翡翠白菜的边角料，只有指甲盖大小，形状不规则，但通体翠绿，在阳光下莹莹生光。
李曜在塔上看得分明，心里一沉。他怎么可能救得了这么重的伤？他又不是医生！
然而，就在那女人将翡翠碎片紧紧按在丈夫伤口上，发出绝望哭嚎的那一刻——
异变发生了。
那翠绿的碎片，突然发出了柔和而纯粹的光芒，光芒如同流水般渗入那狰狞的伤口。脓血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退，翻卷的皮肉如同被无形的手抚平，迅速愈合、结痂、脱落……不过短短几分钟，那道致命的伤口竟然消失不见，只留下粉嫩的新生皮肤！
年轻男子呻吟一声，缓缓睁开了眼睛，眼中的浑浊和高烧的赤红已然褪去。
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之后，是足以掀翻天空的、狂热的欢呼！
“神迹！真正的神迹！”
“治愈！神明大人治愈了濒死之人！”
“那圣物……接触了神明力量的圣物，拥有治愈之力！”
李曜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大脑彻底宕机。
他仓库里那些玩意儿……还有这种功能？！系统可从来没提示过！他一直以为那就是些好看的“垃圾”！
这块雕刻失败的边角料，因为长时间伴随他左右，无意中沾染了系统赋予作物的某种“活性”或“规则”力量？还是说，这些由系统产出的物质，本身就蕴含着超越这个废土世界规则的特殊能量，只是在特定条件下被激发了？
他不知道答案。但他知道，麻烦大了。
如果说之前送出食物，只是坐实了他“仁慈”的神明形象。那么这次意外的“治愈”事件，则彻底将他推上了“全知全能”的神坛。这不再是信仰，而是有了“实证”的崇拜。
人群的狂热达到了顶点，他们不再仅仅满足于守候，开始自发地清理围墙外围的瓦砾，搭建起更稳固的窝棚，甚至有人用找到的颜料，在围墙上绘制简陋但充满敬畏的图腾——一个被麦穗和光芒环绕的、模糊的人形。
一个围绕着“农神”或者说“生命之神”的原始教团，正在以一种李曜无法控制的速度，自发地、蓬勃地形成。
他坐在摇椅上，看着仓库里那些依旧堆积如山的“财富”，第一次感到它们是如此烫手。
他扔出去的“垃圾”，在外面成了能起死回生的“圣物”。
他送出去的普通土豆，被奉为净化一切的“圣粮”。
他只想种田，却被尊为救世之神。
围墙内外，两个世界的认知割裂，已经深如鸿沟。
而他也清晰地意识到，之前那种“无视即可”的天真想法，已经彻底行不通了。外面的世界，正以一种野蛮而虔诚的方式，强行与他产生联结，要把他拖入洪流。
他叹了口气，目光落在系统界面上那个依旧戴着草帽、傻笑的像素logo上。
“休闲种田模式……”他喃喃自语，声音里充满了苦涩和自嘲，“这下，可一点都不休闲了。”
故事的齿轮，在这一刻，被彻底卡死，并朝着一个无人能预料的方向，缓缓开始转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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