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叶脉里的碎光

解剖室的冷光灯像一层薄冰，覆在泛着白瓷光泽的瓷砖上，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与福尔马林混合的凛冽气息。陆时摘下乳胶手套，指尖传来的凉意顺着神经蔓延，直到心口。他抬手揉了揉眉心，目光落在解剖台上的无名女尸身上——致命伤在左侧颈部，切口平整，边缘无拖拽痕迹，显然是熟悉人体结构的人所为，绝非临时起意的凶案。

他的视线移向旁边的证物台，那里放着死者的随身帆布包，洗得发白的布料上沾着些许泥土，拉链头磨损严重，看得出来是常用之物。打开包，里面除了那幅苏晚画的银杏林插画，还有一本翻卷了页角的笔记本、半盒过期的感冒药，以及一枚用银杏叶压制的书签。

陆时用镊子轻轻夹起那枚书签，指尖微微发紧。书签已经泛黄，却被保存得极好，叶脉纹路清晰得仿佛还能感受到当年的湿润，叶梗处系着一根浅棕色的棉线，打了个小巧的蝴蝶结。这个样式、这个系法，和他高中时送给苏晚的那枚，几乎一模一样。

记忆突然像被捅破的堤坝，汹涌而来。那年深秋，学校的银杏道铺满了金黄，他趁午休捡了一片最完整的叶子，用厚重的《百科全书》压了整整一周，直到叶片变得干燥挺括。送给苏晚时，她正坐在教室靠窗的位置，阳光落在她的发梢，泛着柔和的金光。她接过书签，眼睛弯成了月牙，小心翼翼地夹进语文课本里，抬头对他笑：“以后看书，就像有你在旁边提醒我不要走神一样。”

那时的风里，都带着银杏的清甜。

“陆哥，尸检报告初步出来了。”助手小陈推门进来，脚步声打破了室内的寂静，“死者身份查到了，叫林雅，27岁，三年前从临市来本市，在一家花店做店员，一直独居，没有亲属记录。”

“林雅……”陆时重复着这个名字，喉结滚动了一下。苏晚说过，那个向她要画的女人叫“阿雅”，想来就是她。他把书签放进证物袋，袋口密封时发出轻微的“咔哒”声，像极了记忆被封存的声音，“她的社会关系查得怎么样？有没有接触过什么特别的人？尤其是……和医疗、解剖相关的。”

“正在排查她的通话记录和社交软件，暂时没发现异常。”小陈把一份打印好的报告递过来，“不过我们在她的出租屋里发现了一个笔记本，里面记着一些零散的句子，提到了‘银杏林’‘对不起’‘三年前的错’，还有一个模糊的名字，好像是‘陈’什么的。”

陆时接过笔记本，封面是素雅的银杏图案，内页的字迹娟秀，却带着明显的颤抖，像是书写时情绪极不稳定。他一页页翻看，大多是零碎的心情记录，比如“今天看到她画的银杏，和那年的一样好看”“花店的玫瑰又枯了，就像有些事，再也救不活了”，直到某一页，字迹被泪水晕开了大半，只能勉强辨认出：“如果不是我，她不会忘记一切……三年前的车祸，我对不起她……”

三年前。

陆时的心脏猛地一沉。苏晚的失忆，正是因为三年前那场发生在城郊银杏林附近的车祸。当时警方判定是意外——雨天路滑，刹车失灵，车辆冲出护栏。可苏晚醒来后，就彻底忘记了高中以后的所有事，包括他，包括那场还没说出口的告白。

他一直觉得那场车祸有些蹊跷，却找不到任何证据。现在看来，这根本不是意外。

“还有，她的手机里有一张照片。”小陈打开手机，调出一张泛黄的合影，“是三年前在城郊银杏林拍的，旁边站着的人……你看是不是苏晚女士？”

照片里的阳光格外明媚，林雅穿着白色连衣裙，站在右侧，脸色有些苍白，眼神里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愧疚。左侧的女孩穿着同款裙子，扎着高高的马尾，眉眼弯弯，笑容灿烂得晃眼——正是三年前的苏晚。她们身后，是一片金黄的银杏林，远处隐约能看到一辆黑色的轿车，车牌被茂密的树叶挡住了一半，只能看清开头两个字母。

“继续查那辆黑色轿车，还有林雅三年前的行踪，尤其是车祸前后的活动轨迹。”陆时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指尖捏得发白，“另外，这件事暂时不要让苏晚知道，避免她受到刺激。”

小陈点点头，转身出去了。解剖室里再次陷入寂静，冷光灯照在陆时的脸上，映出他眼底的复杂情绪——有对真相的渴望，有对凶案的愤怒，更有对苏晚的担忧。他怕真相揭开时，那些被遗忘的痛苦会再次将她吞噬，怕她好不容易平静的生活，会被再次搅乱。

离开警局时，天已经黑透了。老城区的路灯昏黄，像一颗颗快要熄灭的星辰，将楼道的影子拉得很长。陆时走在斑驳的水泥路上，脚下偶尔踢到小石子，发出清脆的声响。远远地，他就看到301的窗户亮着暖黄的灯光，那束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漏出来，像一双温柔的眼睛，瞬间驱散了他身上的寒意。

他走到301门口，正准备抬手敲门，却听到里面传来苏晚的声音，带着一丝压抑的哽咽。

“银杏，你说……我是不是忘了什么很重要的事？”

陆时的脚步顿住了。他透过门缝看进去，苏晚坐在沙发上，怀里抱着橘猫“银杏”，膝盖上放着一片干枯的银杏叶——那是他早上出门时，不小心从口袋里掉在门口的。她的眼眶红红的，鼻尖也泛着粉，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一颗颗落在银杏叶上，顺着叶脉滑落，像一串破碎的光。

“我今天去警局，看到那张画的时候，心里好难受。”她轻轻抚摸着怀里的猫咪，声音里带着一丝迷茫，“就像有什么东西堵在胸口，想不起来，又放不下。那种感觉，就像心里缺了一块，空落落的。”

银杏似乎感受到了她的情绪，用小脑袋蹭了蹭她的下巴，发出轻柔的“喵呜”声。

“还有陆时……”苏晚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没察觉的依赖，“他看我的眼神，总让我觉得……我们以前就认识。他记得我喜欢的早餐，记得我怕黑，甚至记得我画画时喜欢靠窗坐。这些事，连我自己都快忘了。”

陆时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疼得厉害。他抬手想敲门，手指却停在了半空中。他怕自己一开口，就会忍不住把所有的真相都告诉她，怕那些被遗忘的痛苦会再次将她淹没，怕她会因为恐惧而退缩，再次从他的生命里消失。

就在这时，苏晚怀里的银杏突然叫了一声，从她怀里跳下来，跑到门口，用小脑袋蹭着门板，尾巴高高翘起。苏晚愣了一下，擦干眼泪，起身打开了门。

看到站在门口的陆时，她的脸上露出一丝惊讶，随即又快速掩饰过去，努力挤出一个笑容：“陆时？你回来了。是不是要找银杏？它在这儿呢。”

陆时看着她红红的眼眶，心里的愧疚越来越深。他摇摇头，从口袋里掏出那枚从林雅包里找到的银杏书签，递到她面前：“这个，你见过吗？”

苏晚的目光落在书签上，瞳孔猛地一缩。她伸手接过书签，指尖颤抖着抚摸着上面的叶脉，像是在触摸一段遥远的记忆。突然，她的眼泪再次涌了上来，顺着脸颊滑落，滴在书签上。

“这个……这个是……”

她的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些破碎的片段：金黄的银杏林，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形成斑驳的光点；一个穿着白衬衫的少年，站在树下，手里拿着一枚银杏书签，笑着对她说：“苏晚，这个送给你，以后你就是我的专属书签了。”

“我想起来了……”苏晚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眼泪掉得更凶了，“这个书签，是我以前的……是一个人送给我的。”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陆时轻轻抱住了。他的怀抱温暖而有力，带着淡淡的消毒水味，却让她感到无比安心。“别急，慢慢来。”他的声音温柔得像羽毛，落在她的耳边，“我会等你，等你想起所有的事，等你想起我。”

苏晚靠在他的怀里，眼泪无声地滑落。她知道，自己丢失的记忆，正在被这枚小小的银杏书签，一点点唤醒。而眼前这个男人，就是她记忆里最温暖的光，是她跨越了时光，也要找到的人。

怀里的银杏蹭了蹭他们的腿，发出满足的呼噜声。窗外的月光透过窗帘，洒在他们身上，也洒在那枚银杏书签上，叶脉里的碎光，仿佛是时光留下的印记，温柔而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