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坊市，永远是律法界底层最鲜活的缩影。
空气里混杂着灵草的药香、妖兽材料的腥气，以及无数种或急切、或狡黠的人声。在这里，一切都明码标价，一切都可被交易。摊位林立，修士与凡人摩肩接踵，讨价还价声、签订临时契约时低沉的吟诵声不绝于耳。高悬于坊市入口的巨大玉璧上，流光溢彩的符文不断滚动，那是天衡宗颁布的《市坊交易律》最新修订版，字里行间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与冰冷。
在这喧嚣的洪流边缘，一家名为“守一阁”的文书铺子，却像是个被时光遗忘的角落。
铺面不大，陈设简陋。几张灵木打造的桌案已有些年头，边缘被摩挲得温润。靠墙的书架上，并非玉简，而是一卷卷实实在在的、用特制兽皮纸装订的契约范本，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墨香与旧纸特有的味道。
店铺的主人，云疏，正懒洋洋地趴在最里侧的桌案上，下巴抵着交叠的手臂，一副没睡醒的样子。他身形清瘦，穿着洗得发白的青色布衣，年纪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眼神涣散地望着街上的人来人往，像一只在阳光下打盹的猫。
“云先生！云先生救命啊！”
一个带着哭腔的苍老声音打破了店铺的宁静。一位衣衫褴褛、满面愁苦的老农踉跄着冲了进来，险些被门槛绊倒。
云疏慢吞吞地抬起头，打了个哈欠，眼角甚至挤出了点生理性的泪水。“张老爹？别急，慢慢说，天塌下来也有《万象律》顶着呢。”他的声音带着点刚睡醒的沙哑，语气却有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老农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双手颤抖地捧着一卷兽皮契约：“是王扒皮……他，他说我去年租他那三亩灵田，签的是‘十年生息契’，如今才一年，他就要收走我全部收成，连种子钱都不给我留啊！这让我一家老小怎么活！”
所谓“十年生息契”，是租佃契约里一种常见的坑人条款，意指佃农需用十年劳作，才能让土地恢复“生机”，此前产出大部分归属地主。
云疏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伸手接过那卷契约。他没有立刻注入灵力查看，而是先轻轻扶起老农。“跪什么，咱们这儿不兴这个。契约嘛，白纸黑字，总有说理的地方。”
他指尖在兽皮纸上轻轻划过，一丝极淡的灵光注入。瞬间，契约的条文在他意识中清晰展开。他看得很快，目光最终停留在角落里一行几乎被装饰花纹掩盖的小字上。
“嗯……‘契成之日，借方需支付‘地气评估费’十灵铢，此费用不可抵扣租金，若未支付，则本契之‘生息’条款即刻作废，转为‘五五分成’常契’……”云疏低声念了出来，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张老爹，你当时付这十灵铢了吗？”
老农一愣，茫然摇头：“没，没有啊！王扒皮根本没提过！”
“那就对了。”云疏将契约卷好，递还给老农，语气轻松得像在讨论今天的天气，“拿着这个去找他。告诉他，根据《万象律·契约篇》第七百三十二条，‘隐性条款未尽明确告知义务者，视为无效’。他要么按五五分成跟你结算去年收成，要么你就去坊市执事那里，告他一个‘契约欺诈’。”
老农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就……就这么简单？十灵铢……就能扳倒他？”
“不是十灵铢能扳倒他，是《万象律》规定了公平。”云疏纠正道，又懒洋洋地趴了回去，“快去吧，记得，态度强硬点。他要是敢动手，你就喊‘契约为凭，律法在上’，自然有人……嗯，至少我会帮你记下他违反《坊市治安律》的条文的。”
老农千恩万谢，几乎是捧着那卷兽皮，踉踉跄跄又充满希望地跑了出去。
云疏看着老农的背影消失在街角，轻轻叹了口气，低声自语：“漏洞是找到了，可这‘公平’的代价，终究还是太低了点……”他指的是那区区十灵铢，就能轻易撬动一个农户一年的血汗。
就在这时，门口的光线微微一暗。
一道纤细的身影走了进来。
那是一位少女，穿着一身料子不俗却沾染了些许风尘的星纹长裙，脸上蒙着一层薄薄的面纱，只露出一双清澈却带着忧思的眼眸。她的气息有些特殊，仿佛与周遭喧闹的市井格格不入，带着一种夜空般的静谧与疏离。
云疏抬眼望去，微微一怔。这姑娘，不像是会来这种地方的人。
少女走到案前，声音清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掌柜的，你这里，可能订立……遮蔽自身命运轨迹的契约？”
云疏闻言，彻底直起了身子，脸上那慵懒的神色收敛了几分。他仔细打量了少女片刻，摇了摇头，语气平和却坚定：“做不到。”
少女眸中闪过一丝失望，但并未离开，反而追问道：“为何？坊间传闻，‘守一阁’的掌柜精通各类奇契异约，连‘情感借贷’、‘记忆抵押’都能办理，为何独独不能遮蔽命运？”
云疏指了指头顶，又指了指四周：“姑娘，命运这东西，缥缈无踪，无形无质。它或许有‘价’，但绝非我这小店能衡量的。能干涉命运轨迹的契约，其代价……恐怕不是你，或者我，能支付得起的。那涉及的是‘观星楼’级别的力量，甚至可能触犯天衡宗订立的《天命不可违逆总纲》。”他顿了顿，看着少女微微握紧的手，放缓了语气，“况且，强行遮蔽，犹如掩耳盗铃。该来的总会来，重要的是你如何面对，而非如何躲避。”
少女沉默了片刻，面纱下的嘴唇似乎抿了抿。她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云疏点出的“观星楼”，只是低声道：“……多谢掌柜告知。”她放下几枚灵铢作为咨询费用，转身便要离开。
“姑娘。”云疏忽然叫住她，递过去一张普通的黄纸符，“坊市龙蛇混杂，这个‘净心符’送你，能稍微驱散些追踪类的低级术法。免费的。”
少女接过符箓，深深看了云疏一眼，那眼神复杂，有警惕，也有一丝感激。“我叫星言。”她最终低声道，随即快步离去，身影融入门外的人流。
云疏摩挲着下巴，若有所思：“星言……观星楼的人？跑来这青云坊市寻求遮蔽命运……有意思。”
未等他细想，一阵略显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金属甲叶碰撞的铿锵声传来。
三名身穿玄色劲装、胸口绣着“天衡”二字徽记的修士走了进来，为首一人面色冷硬，目光如刀般扫过狭小的店铺。坊市执法队来了。
“云疏，‘合规税’逾期三日了。”为首队长声音冰冷，不带丝毫感情，“本月税额，五十灵铢。”
云疏脸上立刻堆起了职业化的、略带讨好的笑容：“哎呦，是赵队长！您看我这记性，忙起来就给忘了。”他一边说着，一边麻利地从抽屉里点出五十枚灵光闪闪的灵铢，双手奉上，“您点点，一分不少。”
那赵队长却没有立刻去接，而是目光扫过云疏刚才给星言符箓的桌面，冷哼一声：“云疏，你倒是好心，还免费赠送符箓？根据《市坊交易律》补充条例第三百款，所有在坊市内发生的交易行为，无论有偿无偿，均需报备并缴纳相应税款。你这赠送行为，涉嫌偷漏税款，罚金十灵铢。”
云疏嘴角微抽，但笑容不变，语气更加诚恳：“赵队长明鉴！那哪是交易啊？那是我看那姑娘面生，怕是初来乍到不懂规矩，送她一张辟邪的普通符纸，指引一下方向罢了，连成本价都算不上，纯属人道主义帮助。《万象律·公益善行篇》里可是鼓励这种互帮互助行为的，能提升坊市和谐度，您说是不是？”
他语速不快，条理清晰，直接引用了律法篇章。
赵队长眉头皱起，盯着云疏看了几秒，似乎在想如何反驳。他身后一名队员低声提醒：“队长，这小子牙尖嘴利，精通条文，真纠缠起来，耽误巡邏时间……”
赵队长最终不耐烦地一挥手，一把抓过那五十灵铢：“哼，这次就算了。下次再敢逾期，严惩不贷！”说完，带着两名队员转身离开，甲叶声渐远。
云疏脸上的笑容慢慢敛去，他走到门口，看着执法队消失在街角，又看了看依旧喧闹、却在无形规则下运行的坊市，轻轻叹了口气。
“万物皆有价……”他低声重复着这个世界的至高法则，语气里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嘲讽与无奈，“可这‘价’，谁又来定呢？”
夕阳的余晖将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投射在“守一阁”那略显斑驳的门板上，孤独而执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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