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坊市的清晨,总带着一丝冰冷的算计。昨日的喧嚣尚未完全苏醒,但“守一阁”的门板已然卸下。云疏坐在惯常的位置上,却没有像往日那般慵懒趴着,而是用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目光偶尔瞥向门外,似乎在等待着什么,又似乎在警惕着什么。
昨日星言的到来和执法队的刁难,像两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让他心中那潭死水泛起了微澜。他能感觉到,某种固有的秩序正在松动,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感弥漫在空气里。
“云先生……云先生在吗?”
一个怯懦而沙哑的声音在门口响起。云疏抬眼望去,只见一个身着破旧锦袍、面色蜡黄的中年男子正探头探脑。他身上的袍子虽能看出昔日华贵的料子,如今却沾满污渍,袖口磨损得厉害,整个人透着一股深入骨髓的落魄与惶惑。
“请进。”云疏坐直了身体,语气平和。
那男子像受惊的兔子般闪身进来,又紧张地回头张望了一下,这才小心翼翼地关上门,仿佛门外有什么洪水猛兽。他走到案前,未曾开口,先深深作了一揖,带着哭腔道:“云先生,求您救命!”
“慢慢说,何事?”云疏示意他坐下,并推过去一杯清水。
男子接过水杯,双手兀自颤抖,水波荡漾。“在下……在下李承业,乃前朝‘景晟’皇族旁支末裔。”他声音低沉,带着屈辱和不甘,“家道中落,如今只剩我一人,守着祖上传下来的最后一点念想……”
他从怀中取出一个用明黄色绸缎包裹的物件,那绸缎也已褪色发旧。他一层层揭开,动作郑重得像是在进行某种仪式,最终露出里面一卷暗金色的兽皮契约。那兽皮不知是何物种,质地奇异,边缘镶嵌着早已失去光泽的细碎宝石,透着一股古老而沉重的气息。
“此乃先祖得蒙天恩,与当时护国圣宗订立的‘皇族庇护契’。”李承业将契约双手奉上,眼中闪过一丝微弱的希冀,“契约言明,持此契者,可得圣宗庇护,保家族血脉安宁,不受外力侵扰。可……可自从百年前圣宗隐世,天衡宗执掌律法界牛耳,此契……此契便渐渐失了效力。”
他脸上涌现出悲愤:“如今,连坊间的地痞流氓都敢欺上门来,强占我祖宅,抢夺我仅存的财物。我拿出此契,他们竟嗤之以鼻,说这是‘废契’!云先生,您精通律法契约,求您看看,这契约……当真就一文不值了吗?先祖的荣光,当真就……就这么烟消云散了吗?”
云疏凝视着那卷暗金色的契约,没有立刻去接。他能感觉到,那上面萦绕着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精纯古老的法则之力,但同时,也缠绕着浓得化不开的怨怼与不甘。
“我需要仔细看看。”他伸出手,指尖即将触碰到兽皮的瞬间,一种莫名的悸动从心底升起。
当他的手指真正接触到那冰凉的兽皮时,异变陡生!
并非灵力注入,而是一种源自他血脉深处,或者说源自他灵魂本源的排斥力,与契约中那股古老的“意志”产生了剧烈的冲突!在他的感知中,这卷所谓的“庇护契”,其核心并非“互信互利”,而是一种建立在皇权至上、等级森严基础上的强制与恩赐。它规定了被庇护者的绝对忠诚与奉献,却将庇护者的义务模糊化,充满了居高临下的“不公”。
这种“不公”的意志,与他内心深处坚信的“公平”信念,如同水火般不能相容。
“不……这不是真正的庇护……”云疏眉头紧锁,下意识地想要抽回手,却发现自己的手指仿佛被粘在了契约上。
嗡——!
暗金色的兽皮契约无风自动,表面那些早已黯淡的符文骤然亮起刺目的金光,不再是温润的古老光辉,而是带着一种暴烈、毁灭的气息。一股灼热感顺着云疏的手指蔓延而上。
“云……云先生!这是……”李承业惊恐地后退两步,指着契约,语无伦次。
云疏猛地发力,想要挣脱,却感觉那股灼热瞬间爆发!
“轰!”
并非巨响,而是一种沉闷的、法则层面的轰鸣在小小的店铺内炸开。那卷承载着前朝皇族最后希望的“皇族庇护契”,就在云疏的指尖,毫无征兆地燃起了金色的火焰!
火焰并非凡火,没有点燃桌案,没有产生烟雾,只是纯粹地、专注地焚烧着那卷兽皮契约。古老的符文在火焰中扭曲、哀鸣,最终化为点点流光,消散在空气中。不过眨眼功夫,那卷被视为“绝对”、传承了数百年的契约,就在云疏和李承业眼前,彻底化为了一小撮闪烁着金芒的灰烬,静静地躺在桌面上。
店铺内死一般的寂静。
李承业目瞪口呆,脸色惨白如纸,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他指着那堆灰烬,又指了指云疏,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最终两眼一翻,直接晕厥过去,瘫倒在地。
云疏也愣住了,他看着自己微微发烫的指尖,又看了看桌面上那堆尚有余温的灰烬,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他完全没想过会是这样!他只是本能地排斥那份契约中蕴含的意志,为何会引动契约自焚?
“是因为我……无法签订利己契的体质?还是因为……我所理解的‘公平’,与这契约的根基冲突?”他喃喃自语,一股巨大的不安攫住了他。
就在这时,店铺外传来一阵急促而整齐的脚步声,伴随着冰冷的呵斥:
“里面的人,出来!”
“刚才此地有异常法则波动,涉及禁忌之力!立刻出来接受调查!”
云疏心中一沉。天衡宗的人,来得太快了!简直像是早就等在附近一样。
他看了一眼昏迷的李承业,又看了一眼桌上那堆刺眼的灰烬。麻烦,天大的麻烦,已经找上门了。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走到窗边,透过缝隙向外望去。
只见三名身着玄色执法队服饰的修士已然将“守一阁”门口堵住,为首之人并非昨日的赵队长,而是一个面容阴鸷、眼神锐利如鹰隼的中年男子,其气息远比赵队长深厚冰冷,袖口绣着一道银线——这是天衡宗外围执事的标记。
那阴鸷执事的目光仿佛能穿透门板,冷冷地锁定在云疏身上。
“屋内之人,亵渎律法,焚毁古老契约,已触犯《万象律·禁忌篇》!束手就擒,否则,格杀勿论!”
冰冷的宣判声,如同惊雷,炸响在青云坊市清晨的上空。
云疏知道,他安逸的坊市文书生活,从这一刻起,彻底结束了。秩序的冰面,已然被他无意中凿开了第一道裂缝,而裂缝之下,是深不见底的漩涡与未知的前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