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暖愣住了。
她先是看了一眼我摊开手心里的那张五十块钱,然后目光猛地抬起,死死地钉在我脸上。她的眉头瞬间拧成了一个疙瘩,眼神里不是惊喜,而是惊愕,还带着一丝我看不懂的,像是生气的情绪。
“你……”她站起身,快步走到我面前,一股淡淡的颜料和洗发水的混合香味扑过来。她没有管那张钱,而是伸出手,指尖轻轻碰了一下我的脸颊。
我疼得“嘶”了一声,往后缩了缩。
她收回手,摊开自己的掌心,上面是我脸上蹭下来的一道黑灰。“你去挖煤了?”她的声音很低,听不出喜怒。
我咧开嘴,想对她笑一笑,却发现脸上的肌肉都僵了。我摇摇头,把那张被汗浸得有些潮湿的五十块钱,又往前递了递。
“我找到工作了。”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沙哑,疲惫,却带着一丝我自己都从未听过的,骄傲。
她没有接,只是绕着我走了一圈,像在检查一个刚从战场上拖下来的伤员。她的目光从我沾满灰尘的头发,落到我被划破了几个小口子的手背,最后停在我那双几乎看不出原色的帆布鞋上。
“去洗澡。”她转过身,语气不容置疑,像是在下达命令,“马上。”
我被她推进了浴室。热水阀门被“啪”的一声拧开,温暖的水汽很快弥漫了整个小小的空间。
“衣服脱在门口,我拿去洗。”她的声音隔着磨砂玻璃门传来,有点闷,“换洗的衣服在架子上,还是上次那套。”
我站在花洒下,温热的水流冲刷着我冰冷的身体。我闭上眼,感觉自己像一个被剥掉了一层硬壳的蜗牛。灰黑色的污水顺着我的脚边流走,带走了书店里积攒了一天的尘土,也好像带走了我心里的一些东西。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手,那上面有好几道被纸张划破的细小伤口,在热水的冲刷下,微微刺痛。但这股疼痛,却无比真实。它提醒着我,今天发生的一切,不是梦。
我赚到了钱。靠我自己的手。
我洗了很久,直到皮肤被泡得发红。我擦干身体,换上那套干净的运动服,感觉自己重新活了过来。
走出浴室的时候,一股饭菜的香味钻进我的鼻子。
苏暖正站在那个小小的开放式厨房里,背对着我,围着一条卡通图案的围裙。她正在炒菜,锅里发出“滋啦啦”的声响,抽油烟机在头顶嗡嗡作响。
餐桌上已经摆好了两碗米饭,还有一盘炒青菜。
这种充满了生活气息的,热气腾腾的场景,我只在电视里见过。在我家,厨房是我妈的专属领地,饭点永远伴随着她对我爸的抱怨,和我对姐姐的嫉妒。饭菜总是冷的,心也是。
我走过去,在她身后站住,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好像后脑勺长了眼睛,关掉火,把锅里的西红柿炒蛋盛进盘子里,然后转过身。
“站着干嘛,”她把盘子放到桌上,解下围裙,“吃饭。”
我坐下,拿起筷子。米饭很香,西红柿炒蛋的颜色很亮,上面还撒了点葱花。我夹了一筷子,放进嘴里。
酸甜的,热乎乎的,鸡蛋炒得很嫩。
“好吃吗?”她问。
我用力地点头,嘴里塞满了饭,说不出话。
她看着我狼吞虎咽的样子,没再说话,只是自己也拿起筷子,慢慢地吃着。
一顿饭,我们俩谁都没说话。只有碗筷碰撞的清脆声响,和咀嚼的声音。但这种沉默,和我在家里面对父母时的那种令人窒息的沉默,完全不同。
这种沉默,是安稳的。
吃完饭,我立刻站起身收拾碗筷。
“我来。”我说。
“你会吗?”她挑了挑眉。
“会。”我回答得很快。这是我为数不多有自信的事情。
她没跟我抢,就靠在厨房门口,看着我把碗洗干净,又用抹布把桌子和灶台都擦了一遍。
等我收拾完,她才从柜子里拿出一个小药箱。
“手伸出来。”她命令道。
我把手伸过去。她拉着我坐到沙发上,打开台灯,昏黄的光照亮了我的手背。她拿出棉签和碘伏,小心翼翼地给我那些细小的伤口消毒。
碘伏沾上伤口的时候,有点疼。我下意识地想缩手。
“别动。”她按住我的手腕,她的手指很凉,但很有力。
她低着头,神情很专注,长长的睫毛在灯光下投下一小片阴影。我看着她的侧脸,心脏没来由地跳得很快。
“那个……”我终于忍不住,打破了沉默,“书店老板,让我明天九点去开门。”
她的动作顿了一下,然后抬起头看我。
“什么书店?”
我把今天发生的事,从在街上像无头苍蝇一样乱撞,到被快餐店经理赶出来,再到遇见那个公园里的大爷,最后找到博古书店,怎么搬了一下午的书,一五一十地,全都告诉了她。
我说得很慢,有些地方甚至有点语无伦次,像个第一次向老师汇报成绩的小学生。
她一直安静地听着,没有插话,只是手上的动作没停。等我说完,她也正好给我最后一个伤口贴上了创可贴。
“辛苦了。”
她轻轻说了三个字。
不是“你真棒”,也不是“你好厉害”。
就是一句简单的,“辛苦了”。
我的鼻子一酸,赶紧低下头,盯着自己被包扎得花花绿绿的手。
“老板叫什么?”她一边收拾药箱,一边问。
“不知道,他没说。”
“书店叫博古书店?”
“嗯。”
她点点头,好像在心里记下了什么。“一天五十,包吃吗?”
“不包。我自己买了个包子。”
“嗯,”她应了一声,把药箱放回柜子,“那一个月就是一千五。省着点花,应该够你租个最便宜的床位,还能剩下饭钱。”
她把账算得清清楚楚,好像那份工作是她找的一样。
“学校那边,”她看着我,“你已经旷课一天了。班主任下午还问我了。”
我心里一紧。学校,那个我已经快要忘记的地方。
“我说……我说你家里有急事,请假了。”她补充道,“但这个理由用不了多久。”
“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回去上学?我这个样子,怎么回去?我连住的地方都没有。
“先别想那么多。”她好像看出了我的焦虑,“你先在书店干着,至少稳定下来。课本我帮你带着,你晚上自己看。有什么不会的,可以问我。”
她顿了-顿,看着我,眼神很认真。
“林悦,高考,你还是要参加的。”
“那才是你真正能离开这里,开始新生活的路。”
我看着她,看着她眼睛里映出的、台灯那点温暖的光。那光,好像也照进了我心里,把那些阴暗潮湿的角落,都照亮了一点。
我用力地点了点头。
那天晚上,我没有再回沙发床。苏暖把它让给了我,自己睡在了铺着厚垫子的地板上。她说她的画板和颜料都在这边,方便。
我躺在床上,盖着那床有阳光味道的被子,浑身的骨头都像散了架一样疼。
但我却一点睡意都没有。
我睁着眼,看着天花板。隔壁,传来她翻动画纸的“沙沙”声。
很轻,很规律。
像一阵温柔的晚风,抚平了我心里所有的不安和惶恐。
我把手放在胸口,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一下,一下,沉稳而有力。
我不再是那个在寒夜里无处可去的影子了。
我有了工作,有了住的地方,有了一个……会给我做西红柿炒蛋,会给我伤口贴创可贴的人。
我的未来,好像不再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它有了一点点,烟火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