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卷起那身不合身的运动服袖子,走进了书店的那个角落。
那堆书,比我站在柜台前看到的,还要高,还要乱。像一座被遗弃的孤岛,散发着陈旧、甚至有些腐烂的纸张气味。灰尘积了厚厚一层,我走近时带起的微风,就让无数尘埃在从天窗透进来的光柱里,疯狂地跳舞。
我打了个喷嚏,呛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柜台后面的老人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依旧沉浸在他那本线装书的世界里。
没有工具,没有手套,甚至没有一句指导。
只有那座书山,和旁边空空如也的书架。
我明白,这是我的考场。
我蹲下身,从最外围开始。第一本书的封面已经模糊不清,纸页发黄发脆,我轻轻一碰,书角就碎成了粉末。我小心翼翼地翻开封面,寻找版权页。
“南海出版社”。
好,第一个分类。
我抱着它,走到空书架前,把它放在了最底层的一格。这是我整理的第一本书。
然后,我回到书山前,继续。
第二本,第三本……
工作比我想象的要枯燥,也比我想象的要累。我必须把每一本书都拿起来,拍掉上面的灰尘,找到出版社,然后根据已经分好的类别,把它放到相应的书架上。有些书很重,像砖头一样,搬几趟下来,我的胳膊就开始发酸。更多的是灰尘,它们无孔不入,钻进我的鼻腔,黏在我的眼睫毛上,让我的喉咙又干又痒。
我很快就摸索出了一个流程。先把同一出版社的书挑出来,在地上码成一小摞,再统一搬到书架上。这样效率高一点。
时间就在这种机械的重复中,一点点流逝。
我不知道过了多久,只感觉腰已经直不起来了。我靠着书架坐到地上,汗水顺着额头流下来,和脸上的灰尘混在一起,变成一道道黑色的泥印。
我抬起头,看向那堆书。我忙活了半天,那座山,好像一点都没有变矮。
一股无力感,像冰冷的海水,慢慢淹没了我的心脏。
我是不是在做一件根本不可能完成的事?
我爸那句“没用的东西”又一次在脑海里响起。也许他说得对。我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
我把头埋进膝盖里,感觉口袋里那两百块钱,又开始发凉。
这是苏暖借给我的钱。
她相信我。
她说,这是一个非常好的开始。
我猛地抬起头,看向柜台。老人依旧在看书,姿态和我刚进来时一模一样,仿佛一尊雕塑。他没有催我,也没有管我,他只是给了我一个机会,然后就退到一旁,冷眼看着。
这种不闻不问,比任何监视都更有压力。
我不能就这么放弃。如果我今天从这个门走出去,我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我深吸一口气,空气里全是灰尘的味道。我站起身,拍了拍裤子,重新走回那堆书前。
这一次,我不再去想那座山有多高,不再去想什么时候才能做完。我只专注于手里的每一本书。
这是一本儿童绘本,封面画着一只兔子,出版社是“晨光少儿”。我把它放到一个新的格子里。
这是一本很厚的词典,商务印书馆的。我把它扛起来,感觉自己的手臂在发抖。
这是一本旧的言情小说,封面已经掉了,我从版权页上找到了“百花文艺”的字样。翻动书页的时候,一片干枯的银杏叶,从里面飘了出来,落在我的脚边。
我愣了一下,弯腰把它捡起来。叶子的脉络还很清晰,像一张精巧的地图。不知道是谁,在很多年前,把它夹进了这本书里。
那一瞬间,我感觉自己触摸到的,不只是一堆旧纸,而是一段段被遗忘的时间。
我把那片叶子,小心地放回了书里。
我的心,奇异地平静了下来。
我不再觉得烦躁,也不再觉得无力。我沉浸在这种沉默的、和旧时光对话的工作里。我的动作越来越快,也越来越熟练。
不知道什么时候,肚子“咕咕”叫了起来。
我看了看墙上的挂钟,时针已经指向了一点。
我犹豫了一下,从口袋里掏出那两百块钱。我抽出其中一张十块的,走到柜台前。
老人终于抬起了头。
“我……我想出去一下,买点吃的。”我小声说,把那十块钱放在柜台上,好像在证明什么。
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身后那个已经被整理出一小半的角落,没说话,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我走出书店,外面的阳光亮得晃眼。我在街对面找到一家包子铺,买了一个一块钱的菜包,又要了一杯免费的豆浆水。
我就蹲在包子铺的门口,大口地吃着。包子皮很厚,馅很少,但我觉得,这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香的东西。
吃完东西,我立刻回了书店。
老人看了我一眼,眼神里似乎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东西,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我继续工作。
下午的时间过得很快。当我把最后一摞分好类的书搬上书架时,天已经黑了。
我直起腰,看着眼前。
那座书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三排被塞得满满当当的书架。虽然依旧陈旧,但已经变得井然有序。
我浑身酸痛,嗓子干得像要冒烟,手上也被粗糙的纸张边缘划出了好几道细小的口子。
但我看着自己的劳动成果,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感,从心底里涌了上来。
这是我做的。
我,林悦,靠我自己的手,做成的。
“过来。”
柜台后面传来老人的声音。
我走过去,紧张地站在他面前,像一个等待审判的犯人。
他从抽屉里拿出五十块钱,放在柜台上。钱很旧,边缘都起了毛。
“今天的工钱。”他言简意赅。
我看着那五十块钱,愣住了。
“明天早上九点,过来开门。”他补充了一句,然后低下头,继续看他的书,好像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
我伸出手,手指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我拿起那五十块钱,加上我口袋里剩下的一百九十块。
二百四十块。
这是我自己的钱。
我没有说“谢谢”,我知道他不需要。我只是对他鞠了一躬,然后转身,走出了书店。
门上的风铃又响了,声音比早上来的时候,清脆了许多。
我走在回苏暖家的路上,夜风吹在脸上,很凉,但我一点都不觉得冷。我把那五十块钱紧紧攥在手心,那张薄薄的纸,却给了我一种前所未有的,厚重的安全感。
回到苏暖的住处,我用钥匙打开门。
她正坐在桌边画画,听到声音,抬起头。
当她看到我时,愣住了。
“你……”她站起身,走到我面前,看着我这一身灰头土脸的样子,皱起了眉,“你去哪了?”
我咧开嘴,想对她笑一笑,却发现脸上的肌肉都僵了。
我摊开我的手,把那张被汗浸得有些潮湿的五十块钱,放在了她的面前。
“我找到工作了。”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沙哑,疲惫,却带着一丝我自己都从未听过的,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