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两百块钱，被我攥在手心，很快就变得温热，甚至有些潮湿。我盯着桌上那张写着“计划”的纸，苏暖清秀的字迹下面，是我自己写下的、歪歪扭扭的两个词。
画画。打扫。
这像是我对自己十七年人生交出的全部答卷。看起来，可笑又可怜。
苏暖去上学了。整个房间只剩下我一个人，安静得能听到墙上时钟秒针走动的“咔哒”声，一声一声，像在催促我。
我不能再等了。
我把那两百块钱小心地折好，塞进运动裤的口袋里，感觉那里像揣了一块烧红的炭。我深吸一口气，走到门边，穿上我的旧帆布鞋。开门的手，在门把手上悬了半天，才用力转动。
门外的阳光比我想象的要刺眼。
我像一只刚从洞里钻出来的土拨鼠，眯着眼适应了半天。小区里很热闹，和我昨晚看到的死寂完全不同。我低着头，快步走出小区，汇入街上的人流。
我该去哪里？
苏暖说，咖啡馆，小餐厅。
我顺着马路走，眼睛像雷达一样扫过两边的店铺。一家装修很文艺的咖啡馆，门口的木制招牌上挂着“OPEN”的牌子。我停下脚步，心脏开始狂跳。
我能行吗？
我该怎么说？
我在门口来回踱步，像个小偷。口袋里的两百块钱，好像在发烫。我看到玻璃窗里，一个穿着围裙的店员正在擦拭咖啡机，动作熟练又优雅。我再看看自己，一身不合身的运动服，一双洗得发白的帆-布鞋。
我退缩了。
我继续往前走，额头上已经渗出了细密的汗。一家快餐店正在招人，巨大的招聘海报贴在玻璃门上。我鼓起勇气走进去，一股油炸食品的味道扑面而来。
一个穿着制服、看起来像经理的女人拦住了我。“有事吗？”她上下打量着我，眼神里带着审视。
“你……你好，”我开口，声音比蚊子大不了多少，“我看到你们在招人。”
“哦，”她点点头，指了指墙上的二维码，“扫码，在线填简历。等通知。”
“我……我没有手机。”我窘迫地说。
她皱起了眉，那种不耐烦的表情，和我妈嫌我碍事时一模一样。“没手机怎么联系你？身份证带了吗？未成年我们也不要。”
“我……”
“行了行了，后面还有客人。”她挥挥手，像赶一只苍蝇。
我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出了门外。冷风一吹，我才感觉后背已经湿透了。
身份证。
这个我从没在意过的东西，现在像一座大山，压在了我的面前。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我像个无头苍蝇一样，撞了无数次墙。
“我们要能长期做的，你一个学生，马上就要高考了吧？”
“画黑板报？我们有固定的设计师，谢谢你啊。”
“小伙子，你这年纪，还是好好读书吧，别想这些有的没的。”
一句句拒绝，礼貌的，不耐烦的，轻蔑的。每一次，都像一根针，扎在我那颗好不容易才鼓起点勇气的-心上。口袋里那两百块钱，也好像一点点变凉了。
我走到一个公园，在一张长椅上坐下。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我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我从口袋里掏出那两百块钱，看着上面的数字，突然觉得很无力。
我是不是，真的什么都做不了？
我是不是，真的就只配当一个影子？
我爸那句“你这个没用的东西”，又在耳边响起。
我把头埋进臂弯里，肩膀不受控制地抖动起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感觉有人在我旁边坐下。我没抬头。
“小朋友，遇到难事了？”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
我抬起头，看到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大爷，手里提着一个鸟笼，正笑呵呵地看着我。
我没说话，只是摇了摇头。
“我看你在这坐半天了，”他自顾自地说，“现在的年轻人啊，压力大。不过呢，天塌不下来。饿不饿？我老太婆早上给我装的饼，还热乎呢。”
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油纸包着的烧饼，递给我。
我看着那个烧饼，又看了看他满是皱纹的笑脸。我摇了摇头，声音沙哑：“谢谢您，我……不饿。”
“拿着吧。”他把烧饼硬塞到我手里，“没什么过不去的坎。吃饱了，才有力气接着走。”
他站起身，提着鸟笼，慢悠悠地走了。
我手里拿着那个温热的烧饼，闻着那股朴实的麦香味，眼眶一热。
我用力地咬了一口。
很硬，但很香。
吃饱了，才有力气接着走。
我把剩下的饼吃完，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饼屑。我重新把那两百块钱塞回口袋。
我不能放弃。
如果我放弃了，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我离开了公园，继续在街上寻找。这一次，我不再只盯着那些光鲜亮丽的店铺。我开始留意那些藏在小巷子里，看起来有些年头的旧店面。
就在一条僻静的小街拐角，我看到了一家书店。
店门是深褐色的木门，玻璃上积了些灰，门上挂着一块小小的木牌，上面用毛笔写着“博古书店”。最重要的是，门边的墙上，贴着一张发黄的A4纸，上面用黑色记号笔写着两个大字：
招人。
字迹已经有些褪色，看起来贴了很久。
我的心，又一次提到了嗓子眼。
我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那扇木门。门顶上的风铃“叮铃”一声，发出清脆的响声。
店里很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旧书特有的、混合着灰尘和霉味的气息。一排排顶到天花板的书架，把空间挤得满满当当。
一个戴着老花镜，头发稀疏的老人，正坐在一张巨大的木制柜台后面，低头看着一本线装书。
他听到风铃声，头也没抬，只是问了一句：“找什么书？”
“我……我不是来买书的。”我走到柜台前，声音发紧，“我看到外面……贴着招人的纸。”
他这才慢慢地抬起头，透过老花镜的镜片打量着我。他的眼神很锐利，像能看穿我心里所有的慌张。
“哦？”他拖长了声音，“那张纸，贴了快一年了。”
“我……我想来试试。”
“多大？”
“十七。”
“身份证。”他言简意赅。
我的心沉了下去。“……在家里。我……我暂时，拿不到。”我不敢说我被赶了出来，只能含糊其辞。
他沉默了，低下头，继续看他的书，好像我根本不存在一样。
店里一片死寂。我站在那里，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就在我以为又一次失败，准备转身离开的时候，他突然开口了。
“会做什么？”
我愣了一下，赶紧回答：“我……我会打扫。我很有力气，可以搬书。”
他又抬起头，指了指书店最里面的一个角落。“看到那堆书了吗？”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那里堆着一座小山似的旧书，落满了灰尘，看起来像是从什么地方回收来的。
“把它们，”他缓缓地说，“按出版社分类，整理好，放到那边的空书架上。”
他指了指旁边一排空荡荡的书架。
“做好了，我们再谈。做不好，”他顿了顿，目光重新落回他的书上，“就自己出去，把门带上。”
我看着那堆积如山的书，又看了看他。
他没有给我任何承诺，甚至连一句肯定的话都没有。
但这，是我今天听到的，唯一一句不是“不行”的回答。
我攥紧了拳头，指甲掐进了肉里。
“好。”我用力地点了点头。
这是我的第一份工。
一份没有薪水，没有承诺，甚至不知道能不能算是“工作”的，工作。
但我知道，这是我的起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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