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一束光里醒来。
不是我家那间常年拉着窗帘的屋子里,那种灰蒙蒙的、尘埃飞舞的光。这束光很干净,带着清晨的凉意,直直地打在我的脸上。
我睁开眼,看到的是陌生的天花板,白色的,没有任何装饰。空气里有一股淡淡的松节油和纸张混合的味道。我转过头,看见窗边立着一个画架,旁边堆着一叠叠画纸和颜料罐。
这里是苏暖的画室,也是她的卧室。
我睡在靠墙的一张小沙发床上,身上盖着一床柔软的被子,有阳光晒过的味道。
昨晚的一切,像潮水一样涌回脑海。我爸的怒吼,我妈的哭骂,防盗门关上的巨响,还有街道上刺骨的寒风。
最后,是苏暖温暖的手,和那碗热气腾腾的面条。
我坐起来,身上还穿着她给我的那套运动服,有点宽大,但很舒服。房间里很安静,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鸟叫。苏暖不在。
我下了床,脚踩在冰凉的木地板上,忍不住缩了一下。我看到餐桌上放着一杯牛奶和两片面包,旁边压着一张纸条。
是苏暖的字,清秀有力。
“我先去学校了。早饭在桌上,你先吃。柜子里有干净的毛巾和牙刷。别乱想,也别乱跑。等我回来。”
最后一句,“等我回来”,像一个小小的锚,把我那颗漂浮不定的心,暂时固定在了这个小小的房间里。
我拿起面包,机械地往嘴里塞。面包很普通,没有任何味道,但我吃得很慢,很认真。这是我离开那个家之后,吃的第一顿早饭。
吃完东西,我环顾这间屋子。很小,大概只有二十平米,但被收拾得井井有条。除了画具,就只有一张单人床,一张书桌,和一个小小的衣柜。墙上贴着几张她自己的速写,有风景,有人物,线条简单,却很有生命力。
这个地方,充满了属于“苏暖”的气息。一个独立、鲜活、正在努力生活的女孩的气息。
我在这里,像一个闯入者,显得格格不入。
我不能一直待在这里。我心里很清楚。
我走到窗边,看着楼下。小区里有晨练的老人,有行色匆匆的上班族。阳光很好,照在他们身上,也照在我身上。我第一次觉得,阳光,原来是这么真实的东西。
我需要做点什么。
我不能只是在这里,等着她“回来”。
我看到桌上放着她的课本和一些画册。我拿起一本,是关于人体结构素描的。我翻开,里面有她用铅笔做的各种标记和笔记。我看得入神,连时间都忘了。
直到钥匙开门的声音响起。
我猛地回过身,看到苏暖提着一个画板包,站在门口。
“醒了?”她看到我,笑了笑,把画板包放在墙角,“感觉怎么样?”
“……还好。”我放下手里的书,有些局促。
她换了鞋,走到我面前,很自然地摸了摸我的额头。“没发烧就好。”她收回手,“饿不饿?我买了点菜,晚上可以做饭。”
“苏暖,”我打断她,鼓起了这辈子最大的勇气,“我……我不能一直住在这里。”
她看着我,眼神很平静,好像早就料到我会这么说。
“我知道。”她点点头,没有丝毫意外,“我这里地方小,你住着也不方便。”
我心里一沉。
“但是,”她话锋一转,走到桌边,从书包里拿出一个本子和一支笔,放在我面前,“在你找到地方之前,可以先待在这里。不过,我们得有个计划。”
“计划?”我愣住了。
“对,计划。”她在我对面坐下,像一个老师在给学生辅导功课,“第一,你不能回那个家了,对吗?”
我看着她,用力地点了点头。
“好。第二,高考你还要不要参加?”
这个问题,像一记重锤,砸在我心上。高考……我从来没想过,我的人生,还有“高考”这个选项。在那个家里,我只是一个陪衬,一个可有可无的背景板。
“我……我不知道。”我实话实说。我的成绩一塌糊涂,就算参加,也考不上什么好学校。
“没关系,这个问题我们可以先放一放。”苏暖在本子上划了一下,“最紧急的是第三个问题:你怎么活下去?”
活下去。
这三个字,从她嘴里说出来,那么平静,却又那么沉重。
“你需要钱。”她说得非常直接,“吃饭,住宿,以后可能还有学费。你身上有钱吗?”
我摇了摇头。
“身份证呢?”
“……在家里。”
苏暖的眉头微微皱了一下,但很快又松开。“有点麻烦,但也不是没办法。我们可以先从你能做的事情开始。”
她看着我,目光落在我刚才翻看的那本素描书上。
“你画画,还不错。”她说。
我有些惊讶地看着她。
“我看到过你课上画的东西。”她解释道,“虽然乱,但是有想法。你对线条和光影的感觉很好。”
这是第一次,有人对我说,我“还不错”。不是“碍事”,不是“废物”,也不是“扫把星”。
“我……”我的鼻子有点发酸。
“别急着否定自己。”她好像看穿了我的心思,“我不是在安慰你。离高考还有大半年,这段时间,你可以去找个兼职。比如……一些咖啡馆或者小餐厅,有时候需要人画黑板报。或者,画室也需要助教,帮忙削铅笔,调颜料,做点杂活。”
她把笔递给我:“把你觉得你能做的事情,写下来。不管多小,多不起眼,都写下来。”
我握着那支笔,手心里全是汗。
我能做什么?
我脑子里一片空白。我从小到大,只被教育要“听话”,要“懂事”,从来没有人问过我,我能做什么,我想做什么。
我看着苏含鼓励的眼神,深吸了一口气。
我颤抖着,在纸上写下了第一个词:
画画。
然后,是第二个:
打扫。
我在家经常做家务,虽然总是被我妈嫌弃做得不干净。
写完这两个词,我再也想不出别的了。我抬起头,有些惭愧地看着苏暖。
她拿过本子,看了看,然后笑了。
“很好。”她说,“这是一个非常好的开始。”
她指着“画画”那个词:“这个,是你的特长。‘打扫’,说明你踏实。林悦,你比你自己想象的,要有用得多。”
她站起身,从她的钱包里,拿出两百块钱,放在我面前。
“这钱,算我借给你的。”她看着我,眼神无比认真,“从今天开始,你要学着,为自己的人生负责了。”
我看着那两百块钱,又看了看她。
眼泪,终于还是没忍住,掉了下来。
我没有说“谢谢”,也没有说“对不起”。我只是伸出手,把那两张皱巴巴的钞票,紧紧地攥在了手心里。
这是我人生的第一笔“启动资金”。
也是我,挣脱过去,走向新生的,第一个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