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书店里的灰尘,安静地落下,再被我扫走。
转眼,半个月过去了。
我的生活被切割成泾渭分明的两半。白天,我是博古书店的伙计,与沉默的老板和积年的尘埃为伴。晚上,我变回一个笨拙的高三学生,在苏暖那盏小小的台灯下,和函数、公式死磕。
我把每天赚来的五十块钱,除去买包子的两块,剩下的四十八块,都放进一个从书店角落里找来的旧饼干铁盒里。每晚睡前,我都会打开盒子,数一遍里面的钱。那些零零散散的、带着汗味的钞票,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底气。
生活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规律。肌肉的酸痛变成了习惯,看书的速度也快了一点。最重要的是,苏暖给我讲的数学题,我开始能听懂了。
那天晚上,她又给我画了一遍立体几何的辅助线。我盯着草稿纸看了五分钟,拿起笔,第一次,在她讲解之前,把正确的答案算了岀来。
“对吗?”我把本子推过去,心脏“怦怦”直跳,像等待宣判。
她拿起来,仔细看了一遍,然后抬起头,眼睛在灯下亮晶晶的。“对了。”
就这两个字,比我半个月赚到的所有钱加起来,还让我高兴。我忍不住咧开嘴笑了,这是我这么多天来,发自内心的第一个笑容。
她看着我,也跟着笑了。
“看来你也不是那么笨。”她把本子还给我,语气里带着一丝揶揄。
“嗯。”我用力点头,把那张写着正确答案的草稿纸,小心地夹进了课本里。
就在我以为,日子会一直这样,平静得像书店里那杯从不续水的凉茶时,一道刺耳的铃声,毫无征兆地划破了这份宁静。
那是书店里那台老式转盘电话的铃声。
它很少响。上一次响,还是一个星期前,有人打电话来问一本旧杂志。
老板正在摇椅上打盹,被铃声惊得动了一下,睁开眼,看了看电话,又看了看我,似乎没有要接的意思。
我只好走过去,拿起那个沉甸甸的话筒。
“喂,你好,博古书店。”我的声音有些干涩。
话筒那头,是一阵压抑的、急促的呼吸声。没有人说话。
“喂?”我又问了一遍,以为是打错了。
“……小悦?”
一个女声,颤抖着,试探着,从电流里传来。
这个声音,像一把生了锈的钥匙,猛地插进我的心脏,然后狠狠一拧。
是林欣。
我的姐姐。
我浑身的血液,在那一瞬间,好像都凝固了。我握着话筒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
“小悦,是你吗?你别挂电话,你听我说……”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又快又急,生怕我下一秒就会消失,“爸妈他们……他们很担心你,你到底去哪了?你回来好不好?我……”
“你打错了。”
我听见自己用一种冰冷、陌生的声音,打断了她。
说完,我没有给她任何再开口的机会,“啪”的一声,把话筒重重地扣了回去。
整个书店,又恢复了死寂。
只有我自己的心跳声,像擂鼓一样,在耳边疯狂地轰鸣。
我站在电话机旁,一动不动,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冷汗从额角滑落,滴进眼睛里,又涩又疼。
她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她怎么会有这里的电话号码?
无数个问题,像一团乱麻,在我脑子里搅成一团。那个我拼了命才逃出来的家,像一只无形的巨手,再一次伸了过来,想要把我重新拖回那个黑暗的泥潭。
“今天就到这吧。”
身后,传来老板苍老而平静的声音。
我猛地回过身,看到他已经从摇椅上站了起来,正看着我。他的眼神,依旧是那样波澜不惊,但我却从中读出了一丝……别的什么东西。
“可是……还没到六点。”我看了看墙上的挂钟。
“书,擦不完。地,也扫不完。”他淡淡地说,“回去吧。”
他没有问我电话是谁打来的,也没有问我发生了什么。他只是用他那种特有的、不容置疑的方式,给了我一个离开的理由。
我攥紧拳头,对他鞠了一躬,然后逃也似的,冲出了书店。
我没有直接回苏暖家。
我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晚风吹在脸上,像刀子一样割。刚才挂断电话时的那股决绝,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排山倒海而来的恐慌和愤怒。
我恨他们。
我恨我妈的刻薄,恨我爸的冷漠,也恨林欣那种带着施舍和愧疚的、扭曲的关心。
可为什么,在挂断电话之后,我的心会这么痛?
我走到一个天桥上,看着下面川流不息的车灯,汇成一条金色的河流。每一盏灯里,都可能有一个温暖的家。而我,什么都没有。
我从口袋里掏出那个饼干铁盒,打开。里面是我攒了半个月的,六百七十二块钱。
我突然有了一种冲动,想把这些钱全都扔下去。
就在这时,口袋里的另一串东西,硌了我一下。
是那串钥匙。
我把它拿出来,攥在手心。冰凉的金属,让我的理智,回来了一点。
归处。
木牌上的两个字,在昏暗的路灯下,若隐若现。
我还有一个地方可以去。
我收起铁盒,转身,朝那个熟悉的小区走去。
当我用钥匙打开门时,苏暖正坐在地毯上,对着一块画板削铅笔。听到声音,她回过头,看到我,愣了一下。
“今天怎么这么早?”
我没说话,只是换了鞋,走到她面前,然后,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我浑身冰凉,像一块刚从冰窖里捞出来的石头。
她看着我苍白的脸色,和不住发抖的手,眉头微微蹙起。她放下手里的铅笔和美工刀,没有问我“怎么了”,也没有说“别难过”。
她只是站起身,去厨房倒了一杯温水,然后把杯子,塞进了我的手里。
玻璃杯壁,是温热的。
那股暖意,顺着我的掌心,一点一点,缓慢地,渗透进我冰冷的身体里。
我低着头,看着水杯里自己模糊的倒影,眼泪毫无预兆地,一颗一颗,砸进了水里,漾开一圈圈小小的涟漪。